房子裏是一片短促的呼吸聲。
老工程師下了床,用手帕擦擦臉,又搓了搓手,望著窗外的洪水。他的眼窩深陷下去了,眼光顯得更嚴厲。沒有人敢走近他,照護他,安慰他。
一個年輕的工程小班長,急得眼淚直滾。他打破了這房子裏能把人壓碎的沉悶空氣,吼喊:“便橋!便橋!對便橋應該負責任的人,站出來說話呀!”
我走到那個幹部跟前,逼得那人向後退了牛步。他咬緊牙說:“我最恨這種人,工作出了漏子就互相埋怨。”
聲音低沉而抖動!有三四個年輕人低聲哭了!
劉子青一陣跑到門口,一陣扒在窗口上朝外看,一陣又盯著我,像是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獅子。
他說:“埋怨也罷,不埋怨也罷,反正窩囊!窩囊!要是前麵是個老虎,就把它抓住;前麵是個碉堡,就拚上一條命抱著炸藥去掀掉它。嘿!這是輕濟建設呀!誰曉得多麼難纒。真不如去擺弄七斤牛痛快!”
我滿肚子火氣爆發了。他喊:“你在輕濟建設的路上,才走了幾步?打什麼退堂鼓?咹?”
小劉說:“誰打退堂鼓喲!”他回頭看看他的同件們,又看了梁素芬一眼,滿臉火紅,像喝了二斤燒酒。
我頭一擺,喊:“走,同 誌們!我們馬上去——”
總務主任跑進來打斷他的話,說:“啊呀,班長!我們和外界的聯係全都斷絕了!通向各處的電話裁統統斷了。我們儲備的糧食,雖然離這兒隻有三公裏,可是道路全斷了,不定哪天才能運上來。現有的糧食隻能湊合著吃雨天!”
人們互相瞧著,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蒙住了每個人的心。是的,電話線斷了,這個洪水中的小島與世界的唯一聯係斷了!工程局,鐵道部,親人和朋友,熟悉的城市和家鄉,仿佛在另一個遙遠而又遙遠的世界上!這時光,如果那架電話機突然響起來,有誰從萬裏之外打來長途電話,空問的距離不是一下子就被縮短了?這時光,如果有隻小鳥銜來一封遠方來信,那不是每個人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記的事情嗎?這時光,如果突然雨過天晴,陽光出來,洪水一下子便消退了,那不是每個人都會為這奇跡而歡騰欲狂麼?
我環顧這問大席棚,眼光停留在周立雙身上,停留在老工程師的白頭發上,停留在小劉、梁素芬和青年同 誌們的臉上。什麼個人恩怨,什麼不同的看法,什麼臉紅脖子粗的爭吵,什麼眼前的打算和長遠的思索,這一切都多麼微不足道!我恨不得伸開雨臂,把眼前所有的同 誌緊緊地抱起來,說:“同 誌們!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他一動也不動。
他對總務主任說:“洪水不定那天才能消退,要節省糧食。從明天開始,班組的人一天喝一頓稀飯。你去把班組的工作人員召集起來,向大家說明情況。去!”
總務主任磨磨蹭蹭地說:“恐怕三言雨語說不通!”
我說:“不通也得通!”
總務主任唉聲歎氣地說:“我堅決執行命令就是了,反正會有人罵大街!”
我說:“有本事革命,就有本事挨罵!”
他撇開還想說話的總務主任,回頭對同 誌們說:“眼下一切都是小事,救人當緊。對麵工地裏,糧食沒有一顆;要是來個大塌方,壓死百十名工人,把我們的骨頭搗碎,也抵不了我們的罪過!這樣辦:我設法過江去,組積工人和幹部,讓大家想法子從絕崖爬上去,到後山去找老
鄉和地方政府,要求支持。”他過頭來,習慣力量使他險些對周立雙說出這樣的話:“你留在班組掌握一切。”一想又黨得很不合適,於是他說:“老周,哎,老周——”
他沒有說下去,隻是盯著周立雙,希望周立雙為了工作,為了那巨大的過失,挺身而出,隨便站在那個崗位上,為目前的鬥爭添一點力量。
大夥兒都注視著周立雙,等待他有所表示。
“啊!這是我的聲音,他像是對我說什麼!”周立雙想著:他坐在牆角頭吊在胸前,渾身無力,像被判了死刑的人。這一陣,不論什麼人隻要一提到“周立雙”這雨個字,他便像被蛇咬了一樣,一陣顫憟通過全身。“是的,我在對我講說什麼!”他一邊想一邊使用全身力量控製自己的情緖,可是也僅僅隻作到免強的站立起來。為什麼要站起來?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眼前總是呈現著那座便橋被洪水衝倒時光的可怕情景......過了一陣,他左右看看又頹然地坐在床沿上。突然,他意識到自己在眾人眼前顯出的喪氣樣子,於是惱恨自己,很想鼓起力氣幹點什麼事情,手一口氣,可是“便橋”塌下來,壓在他身上,把全身骨頭都壓散了。為了遮掩慌亂的心情,他抽出一支煙塞在嘴角,狠狠地擦了根火柴,哆哆嗦嗦好牛天也沒點著。
所有的人,扭轉頭,都把那有千百斤沉的眼光狠狠地壓到周立雙身上。
我結實的身軀,像是轉眼之問變成了一尊石像;那凝然不動的盯著周立雙的眼睛濕 潤了。如果不是當著這些急需要支持的年輕幹部們,他的眼淚會湧出來。悲忿,激怒,萬箭穿心!
梁素芬撲到床跟前,直挺挺地站著,盯住周立雙。她的眼淚涮涮地淌下來了!
小劉心裏著了火,他把襯衣一扯,五個扣子飛了,有的蹦到周立雙身上,有的碰到牆上折已來又掉在桌子上,然後從桌子上咕轆轆地滾下去,滾到周立雙腳邊。
他跺著腳,嚷叫:“劉班長留在班組,我去!我去!這就算大難臨頭?簡直虧死了人!”
梁素芬伸出手,好像要拉住小劉,生怕他和誰打架似的;等到聽了小劉的說話,又用火熱的眼光讚助小劉。
周立雙覺著,小劉的說話和舉動,仿佛是刺激什麼人。他挺吃力地咽了一口氣,想看這個小青年一眼,但是,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年輕的工程師傅以明說:“小劉的左腳爛得流膿,他能去囑?我去,一萬多人的擔子交給我!”
梁素芬把握緊的拳頭提到胸前,說:“我去!”她望著門班長,臉色顯得那麼勇敢和剛毅,由不得使人想起萬古不朽的劉胡蘭。
好多年輕人都搶著說:
“我去!”
“我去!”
“我去!”
一片呐喊聲震得席棚子直晃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