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玠這個關切模樣,懷玉覺得以前見過。
她怔怔看著他,忽然想了起來。
那是她攝政的第四個年頭,江南洪澇,幾個州府全都遭了災。
她放下去賑災的米糧被貪了一多半,百姓吃不飽流離失所,便頻頻發生動亂,那年又正趕上北夷人入關。
她苦苦強撐著處理政事,建安帝卻因為今春江南沒有進貢滿繡的綃紗,他的愛妃沒有新的春裝可穿,而過來責問她。
整個江南都遭了災,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給他變不出綃紗來。
更何況是滿繡的綃紗,連她這個皇後都沒兩件,可他的愛妃卻隻穿綃紗。
避免不了的大吵一架後,建安帝砸了一屋子擺件,揚長而去。
她疲憊的揉著眉心,恰好蕭玠平亂回來。
隔著兩層珠簾,蕭玠一身鎧甲未褪,就那麼跪在地上,稟告著前線的事情。
她心中正盤算著該給他的封賞,就聽見他說。
“關外天高雲闊,風景波瀾壯麗,娘娘不如跟我出去走走吧,瞧瞧這大好河山。”
她愣了,半晌才浮起一絲苦笑。
哪裏去得了,日日堆積的政事如山,她若走了,大齊的天就要塌了。
蕭玠又道:“娘娘勞心勞力這許多年,也總該給自己留些餘地。”
那個時候的蕭玠,話裏話外足足的關切之意,讓她十分寬慰。
所以她才會在他起兵反叛之後,那樣憤怒難過。
而現在,懷玉再一次看見蕭玠這副樣子,眼淚竟止不住。
蕭玠手足無措,漂亮眉宇緊緊皺著,狹長的鳳眸平日裏冷冷清清的,在此刻染上焦躁。
他從小就生的俊美,縱使平日裏有女孩子接近,也都是羞紅著臉,熱情似火,哪裏見到過她這樣嬌柔脆弱的女孩子,一句話不對瑩白的臉上就淚意連連。
偏生她哭也哭的無聲,明眸中夾雜著水霧,因病體未愈,臉頰上還殘留著起燒後的暈紅,看著可憐的很,叫人心軟。
“你別哭,我不走,我們去看院子,好不好?”蕭玠覺得自己蠢笨如豬,一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說。
“你真不恨我?也沒有想我死?”懷玉不太相信的重複問了一句。
蕭玠連忙點頭,“真的,你別再哭了。”
懷玉扯了帕子擦淚,姑且信他這一回。
她一本正經的道:“既然現在沒有,那往後也不準有這念頭。”
蕭玠暗暗鬆了一口氣,她一哭他便受不住。
她本就生來富貴,與自己這個窮小子不同,歡歡喜喜才是她該有的模樣。
懷玉帶他進了文氏收拾好的院子。
這院子離外院很近,原作為懷玉父親的書閣使用,懷玉父親亡故多年,懷二老爺清遠侯又喜歡在外院待客,便閑置下來。
文氏將一些用不著的東西搬進了庫房,又布置了黃梨木家具進去。
院子裏無處不精巧,透著一股子暗暗的華貴。
進了院子,懷玉看見院子裏栽的那株梧桐木,停下腳步。
“以前,我父親就是在這裏看書處理公文,”她走到梧桐樹下,伸手摩挲著枝幹,“我還沒出生,父親就在院子裏種了這顆梧桐樹。”
懷玉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隻見過祠堂裏掛著的那幅冷冰冰的畫像。
所有關於父親的記憶,都是來源於別人。
她從未體驗過父愛,才會對蕭玠既羨慕又愧疚。
蕭玠瞧她一副傷神模樣,想安慰兩句,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頓了幾頓,他忍不住問道:“我住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合適不合適?”懷玉睨他一眼,看出他的惶恐,安撫道,“空著也是浪費,你住進來也算物盡其用了,更何況這裏離外院很近,日後你進出也方便,又不會太過吵鬧。”
蕭玠雖然是第一次來懷家,卻是知道懷家門第的。
懷家一門兩侯爵,懷玉的父親雖然亡故,卻被追封了安定侯。
懷玉二叔是清遠侯,懷玉是舒蘭縣主,懷家這樣的門第便是在盛京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按理說,懷玉父親用過的書閣,便是府裏再沒地方可用了,也斷不可能給他一個外人住的。
可偏偏就給他住了,懷玉還說的這樣雲淡風輕,仿佛這就是一件很小的事。
蕭玠隻覺得先前他實在太小家子氣了。
懷玉帶著他從起居室一路走到書房,就有下人進來稟告說,懷玉大堂兄懷璟身邊的小廝來了,是奉大公子的吩咐來書房取一本孤本。
“大堂兄有客在麼?”懷玉在書架上找到小廝說的那本孤本,隨口問道,“是劉汶還是喻懋?”
小廝小心翼翼的接過孤本,道:“是喻公子,大公子昨日新做了一幅寒江圖,便請了喻公子來一同賞畫,正巧說到大老爺書房裏有張居士的孤本,便著小人取來給喻公子賞析。”
小廝一邊說一邊好奇的打量著蕭玠。
懷玉點頭,吩咐他:“看完記得還回來,還有,往後這院子的主人是蕭公子,若再要取什麼東西,與蕭公子商議便是。”
小廝連連點頭,恭敬的給蕭玠行著禮。
蕭玠後退了半步,有些不習慣。
小廝一走,蕭玠便道:“還是將這些貴重東西收走吧,放我這裏實在是有些浪費。”
“算不上多貴重,況且你往後也要交際。”
懷玉並不在意,家中孤本多如山,屋裏掛著不少的裝飾擺設,也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她小時候剛習字那會兒,便因貪玩不懂事,毀了不少孤本畫作。
文氏得知,也不過是往懷玉腦門兒上彈了一下,罵了她一句“敗家女”。
懷玉對身外之物並不看重,剛才吩咐小廝,也不過因為這些東西,都在父親名下,她要好好保存罷了。
看完了院子,懷玉對蕭玠這身喪服表示了不滿。
蕭玠訝異的看著她,訥訥道:“我還沒出孝期,怎麼能換?”
“自前朝起,斬衰喪服就隻需穿到逝者下葬之後,你這守的是哪一朝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