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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個凡人,被那樣摧山毀地的妖力擊中,別說是身體了,怕是連魂魄都難存了吧。”橫渠悵然說道。

  “......是,姐姐最先消散的就是魂魄,我還記得,她最後望著我倒下去的模樣,嘴角還掛著淺淡的笑,像是在最後安慰著我,告訴我她一點都不疼。”

  紅衣坐在昏黃的燈影裏,始終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手指緩緩地撫著身上的紅色長裙,語氣低緩無波地述說著。

  到底還是留下了光陰都流不散的遺憾。

  比如那年滿樹的梨花含苞待放,她們卻偏偏不得不離開了那座承載了一切美好的記憶和約定的小院;

  比如說一切悲劇的結局都在那年的初春開始慢慢展開,她們注定沒辦法再次走到寒冬初雪,一起煮雪煎茶,耳語著台上的往昔流年,漫聊徹夜,枕著半城跌落人間的大雪驚鴻,相擁而眠;

  比如她們最後一次自在的唱戲和平靜的別離。一個猜到了既定的生死離別,做好了準備,囑托了放不下的全部。而另一個卻一無所知的被迫接受突如其來的一切,甚至來不及說出最後的懇切和祝福,承受著兩個人的遺憾,在人世間流離輾轉。

  已經過去了幾個百年,餘鐘魂魄消散,在她麵前倒下去的情景她反複經曆了無數遍,直到如今,已經痛苦到麻木到了極限,大概也失去怒不可遏和哭天搶地,隻剩下了這樣可悲難言的平靜了吧。

  “所以是你驅動了心火石的本源力量,擊退了承載了妖王不彌的力量的封天柱碎片,還保住了餘鐘的身體,自己又變成了餘鐘?”

  橫渠攪動著兩根拇指,一隻手臂懶懶的撐在他旁邊正襟危坐著的上弦的肩膀上。

  心火石的事兒竟然意外的還牽扯到了妖王不彌和封天柱,但還好,心火石紅衣向九淵地下的澤清借借力就能把他擊退,事情還算在可控範圍之內,反派嘛,總也要出個場,露個麵,刷刷存在感。

  想著這些,橫渠的兩根手指攪動的更歡快了,也沒太在意上弦嫌棄的推開他的動作。

  “是那個神秘人,是他及時趕到,幫我擊潰了不彌的力量,姐姐被擊中之後,我拚命地想要救她,可還是連她的魂魄都沒能留住一絲半縷。是那個穿黑袍的神秘人幫我護住了姐姐的軀體不至於消散。”

  “......就是你前麵說的那個,把你帶出靈柱,卻封了你的靈力,丟進神山的神秘人?”

  “是他,他一身黑袍,又帶著麵具,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可以感知到,他對付不彌時使用的是妖力,但是,我被召喚出靈柱封印時,還有他為我穩住靈源,護住姐姐的身體時,其中裹挾著的卻是帶著靈族氣息的紫晶石的力量。”

  橫渠看看身邊的上弦,又看看坐在對麵也是不發一言的澤清。

  兩個人一個是祖宗輩的十萬年靈聖,一個是靈族門麵的靈使上弦。

  此時聽到又是封天柱不彌,又是紫晶石神秘人的,卻比他這個人族還要冷靜。

  都是一副各有心思,卻雲淡風輕的樣子,再凝重的表情在他倆臉上,也永遠是這樣有著旁觀一切的孤傲自持。

  橫渠停下了絞手指的動作,事情有些複雜啊。

  “......紅衣姑娘,繼續說說你變成餘鐘之後和江慎的事情吧。”

  上弦柔聲道,這邊卻又用手肘碰了碰橫渠,示意他坐到江慎身邊去。

  橫渠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始終不置一詞,神情古怪到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心情的江慎,能看到的隻有他不住顫抖著的雙手被他緊緊地攥在一起奮力壓下,臉上卻仍是竭力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和高位者的氣魄。

  倒是把站在他身後的三人一靈器襯托的像是忠心耿耿的侍衛打手了。

  橫渠嘴角勾起一個笑,闊步走到江慎身邊坐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著紅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姐姐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忘川。我後來試著找過,可是窮盡碧落黃泉,再也難覓那一襲紅衣。”

  紅衣喟然闔目,澤清能感受到她如死水一般平靜下的波濤洶湧,有時候,唯一能緩解痛苦和愧疚的情緒,恰恰就是仇恨和怒火。

  “可是江慎卻還好好地活著......”紅衣突然厲聲道,在空曠的祭靈司正廳顯得格外淒厲,橫渠和身後的幾個人能感覺到,若不是澤清及時瞬移過去按下她的肩頭,恐怕她帶著萬丈戾氣,突然爆發而出的靈力,連橫渠和江慎身邊後萬染他們也會被波及到。

  “想來,也真是諷刺。我和姐姐唱過的才子佳人,一折唱罷一折再起,全都可付諸唱腔笑談,可是到了自身上,偏偏窺不破,辯不透,看不明,江慎......”紅衣悠悠轉身,探究而又寒心的目光直直的射向不遠處的江慎,仿佛要看盡他的百年輪回。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姐姐啊?”

  江慎並未答話,迎著紅衣的目光,雙手無力的垂在身側,重重的向後倒去,陷在了沙發靠背裏,發出長長的,低沉的歎息。

  “哈哈哈......”紅衣看著江慎頹然的模樣,竟是冷冷的笑了起來。

  “我怎麼忘了,你早已經不是江慎。現在的江慎又怎會知曉彼時的江慎?海誓山盟言猶在耳,最後總也逃不過,深恩負盡,真情難共。江慎並不虧欠我什麼,但是他對我姐姐做下的一切,就算他輪回個百年千年,我也要糾纏他百年千年。”

  “江慎一生,苦求功名權位。雖然姐姐的死他難辭其咎,但姐姐愛重他,我便不能殺他。他不是想要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嗎?那我就幫他完成他的抱負。”

  紅衣的眼睛裏重新燃起屬於心火石的光芒,鮮血鑄就而成的紅色,吃人一般吞噬著她短暫的平靜,帶著她仿佛再次回到了餘鐘死去的那個夜晚。

  “我幫他燃盡內心欲求,就從那個太子開始,幫他掌朝堂,控人心,直到他從一個小小的謀士變成一個大權獨攬的權臣,封侯拜相,風光無限。以後的餘生,世世,他都是一樣的戀棧權位,滿心欲望,半步都不能停下。”

  “他有負於姐姐,我便從此,就是餘鐘,每一世,他都逃不開餘鐘這個名字,每一個輪回,他對餘鐘的愧疚都會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進他的魂魄之上......”

  紅衣說完竟是脫了力一般,急促的平複著氣息,直到她褪去了瞳孔裏的紅色,重新歸於平和。

  “我看著第一世的江慎最終死在權位的刀刃之下,不得善終的模樣,竟不知道是悲涼還是暢快。但江慎輪回的生生世世,我都會把關於餘鐘的記憶重新讓他記起來。然後就做他以為的那個餘鐘,待在他的身邊。”

  “我再伴著他走進明朝,走過清朝。遇見烽煙戰火,亂世乍起,大廈將傾,便幫他做個偏安一方的軍閥財紳,福佑一方百姓,集聚實力,勘社稷,定乾坤。”

  “可是,一路飄搖走到了今天,太平安定,盛世繁華,他居然告訴我說,他知道我並非是餘鐘了,接近他,幫助他,也並非是因為前世和他的緣分,他累了,讓我殺了他吧?”

  江慎癱坐在橫渠的身邊,沒有因為任何外界的目光而有半分的動作,那個男人依舊是一貫的表情神色,這世間很少有人可以輕易窺破其中的深意。

  “還能因為什麼,這太平盛世全民奔小康的,當然少了刺激和挑戰啊。他野心越大,別人對他越是服從。政敵太弱,他獨孤求敗,也沒了高處不勝寒的惶恐。過得太好太順利,無聊了唄。”

  橫渠嘴上調笑道,神色卻是肅然,緊緊地盯著江慎,滿是探究和玩味。“男人啊,就是這樣,對觸手可及的東西總是視而不見,而對那些需要付出巨大代價也難以尋求的,卻願意付出自己已有的一切來交換。”

  “哦?......嗬嗬,原來,竟是這樣嗎。就像我姐姐,明明唱舊了白蛇和許仙的故事,斷橋相會總是很浪漫,卻還是做了那甘願喝下雄黃酒的白蛇。命嗎?是孽緣吧。”

  紅衣緩緩抬起頭,看向了靠在沙發上神情晦暗不明的江慎,似有所悟的說道,

  “我曾讀到過一篇偈言,偈言曰:一日,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江慎,我讀過許多的唱詞劇作,可還是最喜歡張伯遠。釣魚子陵,思蓴季鷹,笑我飄零。”

  紅衣神色泯然,再無深究之意。

  “所以最終也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你答應了,選擇在這一世,結束這幾百年的恩怨糾纏。”橫渠看向紅衣繼續說道。

  “是,到今天,也該結束了。”

  紅衣前所未有的釋然,看著眼前凝視著她的澤清,原本沉寂悲痛的眸子,竟像是突然吹進一陣風來,從一點微光開始,慢慢亮堂起來。

  “我感應到了您的臨世,知道我已經不能再在人世呆下去了,有些責任,始終都要接著。”

  “紅衣,你始終都是紅衣,是餘鐘最好的妹妹。你並非草木石頭,執念恩情,當然會有,隻是既然百年已過,便做灰飛吧。”

  澤清俯下身去,輕輕地拍著她攥著裙擺的雙手。

  “還記得我去幫姐姐織嫁衣之前,姐姐告誡我說,就一直做個人間俗世的看客就好。有些執念,不如放下。有些殘章,不如忘卻。可我卻還是深陷了這麼多年。”

  澤清了然笑道,“可既然選定了路,也走到了這裏,修短隨化,情隨事遷。我們既不回頭,那又何必刻意遺忘。”

  紅衣不再出聲,朗然一笑,一身紅裙,此刻竟是如見山中二月紅楓,盛大紛呈卻又是明豔溫柔。

  她糾纏了江慎百年,究竟是在懲罰他,還是在懲罰自己,早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了。

  罷了,到底也算是,至死不渝的一場夢了。

  澤清感應到紅衣此時心底重歸的寧靜,知道她已經放下了自己的執念。那麼有些事情,她也隻有不去深究,才能不再起波瀾。

  穩穩心緒,轉過身抬腳準備走向上弦的方向。

  去不想正好對上上弦緊緊盯著她的目光。突如其來的對視讓澤清堪堪停下了腳步。

  上弦的神情讓澤清心口莫名一滯,熾熱,沉重,深痛。好像是他們已經分開了千年萬年,今天卻是突然迎來了期待已久的重逢。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的身,或許從澤清移動到紅衣身邊時開始看向她的,或許要更晚一些。

  “上弦......?”澤清慢慢走近,上弦的眼睛隨著她的靠近開始慢慢聚焦,卻仍是一眨不眨地隨著澤清的動作變化著。

  直到澤清走到他的麵前,上弦的神情竟從之前的悲痛和沉重,變成了因她的靠近而產生的歡喜和熱烈。

  澤清在九淵同死物呆了十萬年,這樣濃重鮮活的情緒,燒的她一時間有些移不開眼睛。

  即使是第一次見到上弦,他麵對她時一副驚慌窘迫的模樣,澤清也沒有覺得上弦隻是一個單純,溫順的小靈使,因而再到麵對紅衣時他毅然擋在自己身前,幫助她集聚江慎的靈氣時,澤清也並沒有覺得奇怪和不妥,更多的是賞識這小靈使到底是個有眼色和魄力的。

  澤清在九淵十萬年,地底的惡鬼,還有從地麵輪回因果轉入九淵的人間大惡所化的濁氣,她哪個不是要一一看著,承受著,自認為也算是見多識廣,曆經人事了。

  可是現在,澤清覺得很奇怪。

  無論她如何搜尋自己的記憶,都不記得和這個一見到她就失了從容的小靈使有什麼交集啊。

  他的眼神從來都是很有攻擊性的,這一點,澤清並不覺得自己會看錯。

  可當她一步步靠近他時,明明他的眼裏滿是一點點暈染開來的喜悅,甚至就是還有......深情和......委屈嗎?

  嗬,這小靈使倒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反正剩下的還有時間,她到是要好好探究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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