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城隍廟裏死去的流民越來越多。
我新盤的戲園子就在城隍廟附近,沒有旁人,自己隔三岔五就去吊嗓子。
戲是娘親教的,娘親是客棧裏討賞的唱戲女,被惡霸糾纏時被出行的爹爹和右丞相看到,然後被帶回了將軍府。
有個穿粗布衣的男人時常過來,繞著我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杵在我門前聽戲。
我亦不理他,自顧自唱完今天的戲份。
布衣男人敲敲木門,問:「能把剩下的一折唱完嗎?」
我歪頭看他。
他麵容看著還是壯年,卻已有銀白發絲,目色沉沉如同遲暮:「以後我應該來不了啦。」
時隔三個月,他終於從門外走進來,背著手立在樹下。
我掩下唇角的笑意,清清嗓子,唱完最後一折。
戲裏說的是兄弟反目成仇,普通的劇情,有什麼好聽的呢。
梨花從樹上紛紛揚揚地灑落,一地淒涼。
「多謝小友成全。」他抱拳淺鞠一躬,垂眸時眼底淚光點點,「如果人做了錯事,該如何贖罪呢?」
我淡淡答:「一報還一報,血債血償。」
布衣男人好似又老了許多,還算直挺的背部瞬間佝僂了幾分,垂著頭,神情落寞地離開。
承謹走到我身邊,袖子挽得老高,肩膀還殘留幾片梨花瓣。
我替他拂過:「花樹搖得不錯。」
他低頭一笑,目光柔和,並不似旁人說的那般沉默寡言。
承謹歎了口氣,憂心忡忡的:「姐姐,你要不還是離開王府吧?西辭王終究是皇帝的人。」
確實,西辭王表麵上對我毫無遮掩,可我也沒聽到多少有用的。
「沒事,我心裏有數。」我幫他理了理淩亂的衣袖,「這些天可有人懷疑你?」
承謹微微蹙著眉頭:「我自認沒在現場留下痕跡,但確實多了一撥人跟蹤我。不過武藝平平,不像是皇宮的暗衛。」
我略一沉吟,心裏有些模糊的猜想。
承謹白天讀書混官場,晚上隔三岔五就愛做些殺人除害的勾當,是個勤快的孩子。
每死一惡人,便放一盞燈,他說這既是給我報平安,亦是放給二叔看。
軍營裏的人手都笨,弄不了太精致的針線活,二叔是個特例,有時候手閑了,就把破得不行的衣服拆拆補補,給我拚出一個針織小狐狸。
或者戰況慘烈,他便把戰士鮮血染的布剪了,縫出一朵紅豔的花,讓我們去陪將士聊天的時候,順便把花供在他們的衣冠塚前。
用二叔的話來說,故人可以給亡者招魂,讓他們不要忘掉回鄉的路。
承謹盯著布衣男人遠去的身影,眼神冰冷:「這樣有用嗎?他若有心,當初就不會出言汙蔑,陷害將軍府!」
我看著右丞相走得遲緩的背影,心中亦是毫無波瀾:「有用的。」
人年紀大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當壞人,就不要有良心,不然太受罪了。
若不是心裏有愧,何必在我和承謹逃亡成功的時候,偽造兩具屍體上報皇上?
可陽關萬裏道,不見故人歸。
即便他早生華發,這些年對我爹舊部多有照顧,如今更是掩下我將軍遺女的身份隱而不發......
也逃不掉他曾是個背叛者的事實。
5.
城隍廟裏死去的流民越來越多。
抱路人大腿求藥披頭散發的母親,麵色蠟黃的爺爺試圖讓懷裏早已死去的孫子吃下灰撲撲的饃,身形單薄的漢子徒手給老母親挖坑......
我停步許久,閉了閉眼,終於還是選擇換一條路。
這幾年各地起義不斷爆發,皇帝連連提拔了好幾任新藩王來製衡各地權力,但傳言有先皇流落在民間的血脈,正在暗中整合這些起義軍。
承謹在暗中接觸他們,試圖獲得信任。
西辭王是皇上的惡犬,我若大施善心,必定引起懷疑,說不定會重新調查我的假身世。
承謹現在已經被盯上了,不知為何,我有點懷疑是西辭王的人......
「嗖——」
我正思慮,聽著有利器的破空聲傳來,耳尖一動,迅速扭身偏頭,一根箭矢牢牢插在牆壁裏。
——有襲擊!
刀劍劈裏啪啦往我身上招呼,我艱難地躲避著:「各位壯士,咱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的,何故如此呢?」
蒙麵人道:「你和探花郎是什麼關係,為何經常私下見麵?」
我心底一驚:「偷 情關係,怎麼了?你們與他也是姘頭嗎,哇好刺激......」
蒙麵人麵麵相覷,幾秒後攻勢更猛。
劍要從我肩膀穿過的時候,一聲脆響,偏離了方位。
「我竟不知,王妃真與探花郎有染。」
西辭王的聲音一貫帶笑,麵色卻漆黑,目光不善地盯著我。
我趕緊拽著他:「家醜不可外揚,你快把他們殺了,我們關門再聊。」
西辭王嗤笑一聲,與他們交戰,混亂之中,有蒙麵人吹了一聲明哨,他們同時躍上屋簷離開。
我鬆一口氣,西辭王突然瞳孔微睜,把我攬進他的懷裏。
我下巴磕在他肩下:「唔......」
西辭王身體一顫,憑空吐出一口鮮血,麵色蒼白,冷汗淋漓,蒙麵人突襲的匕首紮在他胸膛,暗色的血跡暈染一大片。
我拖著半昏迷的他去找府裏的大夫。
大夫說匕首上有毒,是陽關特有的蛇見仙,無解藥今晚必死,可藥方已經失傳許久了。
西辭王眉頭緊蹙,半靠在床頭,麵色痛苦。
我盯著西辭王發白的唇色,不與他對視:「謝謝你,我會用守寡來報答你的恩情,放心去吧。」
我爹大半輩子都在陽關,對大漠上的奇珍異事了如指掌,我閑來無事,也背過許多稀罕方子,自是知道此毒解法。
但是......我可能會暴露身份,會連累承謹,我不敢賭。
西辭王痛得滿頭冷汗,卻隻是對我笑罵:「滾吧,沒良心的。」
回院的路上我遇到了青衣謀士,他溫和地攔下我,問我對西辭王的看法。
我悶聲:「是個傻子。」
謀士:「......西辭王隻是赤子之心,王妃萬不可在外人這般說,恐招來禍事。」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貴氣。
我有些不敢造次,隻無聲地翻了個白眼:「哦。」
謀士搖扇:「王妃大約是不記得在下了。」
我老實搖頭:「記得的。」
被人牙子抓到後,我被賣到了西辭城裏的季家,當了季沉的童養媳。
那時候有個商隊,十天半個月就來一趟,領頭的是一個帶帷帽的男人。
我身量不高,有風吹過時,我恰好看見他耳後有顆小紅痣。
我感歎:「你的涉業範圍還真廣。」
謀士作謙虛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王妃當年把殿下賣給人牙子,可叫他傷心了好幾日。」
我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
那年我九歲,季沉六歲,成天寸步不離粘著我,一張嘴成天到晚叭叭叭。
「娘子姐姐我最喜歡你了!」
「娘子姐姐走慢一點,我跟不上啦......」
我被這不倫不類的稱呼吵得不勝其煩,揪著他耳朵糾正:「叫娘子,或者姐姐!」
某日,我陪他買糖人的時候看見那夥人牙子,正鬼鬼祟祟偷看落單的孩童,一時間計上心來。
——季家買人他們賣人的,都不是什麼好貨,我得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我哄騙季沉隨我去買糖葫蘆,中途拐了個道,換了條路。
季沉還傻兮兮問我:「娘子姐姐,不是要去買糖葫蘆嗎?」
我安撫他:「等我們玩累了再買,那個時候糖葫蘆才甜。」
然後果斷敲上他的後脖頸,撕爛他的昂貴衣衫,再往臉上瘋狂塗泥巴和煙灰,把季沉從一個錦衣玉食的小公子,變成臟兮兮的小泥猴。
我抱著昏迷的季沉,順著之前的印象找到人牙子的地方,哭訴家裏實在困難,隻能把病弱的弟弟賣了。
人牙子目光閃了閃,接過季沉,居然還要來拉我。
我豈能讓他們再賣一次?拔腿就跑,順便扔給路邊乞丐幾個銀錁子,讓他去季家報信,說他家大少爺被拐了。
然後愉悅地蹲在牆角,看他們一撥人著急忙慌地衝出來,哇哇亂叫地要報官。
我從季家外麵的狗洞鑽進去,趁著裏麵人少,卷了些金銀珠寶塞在身上,打算逃之夭夭。
跑了一半,總想起季沉傻兮兮叫我娘子姐姐的模樣,終是對自己恨鐵不成鋼地一跺腳,往反方向追回去。
好在人牙子正在收拾東西,還沒來得及轉移據點,我一路尾隨著,時不時給季家扔些季沉衣物配飾當線索。
可沒想到人牙子狗急跳牆,想直接殺了季沉,趁著他們內亂商量的時候,我吹了口迷煙,又把季沉送我的小信號彈放了。
季沉腦子在某些奇怪的地方特別好使,他做小信號彈的時候細聲細氣地說:「如果娘子姐姐有危險,放這個我就會來救你哦。」
——季沉啊季沉,如果你騙我,如果這個信號彈沒用,你就真沒救了。
臨時製的迷煙效果不持久,我焦急地蹲在草垛裏,等看到冒頭的季家人,才重新離開。
「算他福大命大。」我把腦子裏嗡嗡作響的娘子姐姐晃出去,不滿地撇撇嘴,「季家圈禁我,我卻並未傷他分毫,時隔多年卻來斷我進宮富貴的路,真可恨。」
謀士沉默幾秒:「並非如此......可能殿下曾經怨恨過你將他陷於險境,如今應該隻餘慶幸。」
我不解追問,謀士卻不再多言。
我無言回院,捏著寫好的藥方子在院子裏坐到了深夜。
最終還是趁著天黑,去西辭王門外放下藥方,蹲著慢慢挪走。
就當是為曾經把他賣給人牙子贖罪吧......
「吱呀——」
西辭王推開門,垂眸靜靜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