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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時傳鶯時傳
歲歲

鶯時傳1

“聽說了嘛?崔大人家的小姐跟巷尾那個窮書生私奔了。”

“他家那個二小姐是個蠢笨的,幹出這事也不奇怪。”

“什麼呀!是大小姐私奔啦。”

我的嫡母做夢也沒想到,她捧在手裏如珠如寶的女兒,生平第一次違背她竟是幹出這樣的‘大事’。

其實嫡姐之所以會看上那個窮小子,是我一手安排的。

我知道,她如果不跟那個窮小子私奔,入宮的機會永遠輪不到我。

我那表麵和善大方的嫡母,隻會把我打發給那個七十歲的韓大人,又或是那個性格暴虐的賈侯爺。

這麼多年,我在她手下小心翼翼的苟活,沒有一處敢違背她的,她卻還是不肯放過我。

隻因為崔大人是真的愛過我母親,她裝著一副慈母的模樣把我養在膝下,背地裏的陰狠沒人看見。

嫡姐要日日早起學琴棋書畫,我不用,她說是為了讓我多睡會。

於是崔大人誇她疼我,斥我不知上進。

嫡姐暗紋素緞別一支玉蘭簪,而我珠光寶氣一身富貴。

於是圈裏的夫人們讚她寬厚,貶我俗氣。

她病了,嫡姐去上香祈福,我被誑去找什麼藥草,回來後卻被說是去遊山玩水。

所以我是白眼狼,不知感恩。

我知道,她這招比起那些動則克扣鞭打的嫡夫人們要高明許多,叫捧殺。

我如她所願,長成愚蠢的模樣。

一朝入宮,便脫胎換骨。

竹紋青衫,白玉素簪。

在崔府我難有這樣素淨的時候,如今穿來倒也有幾分別樣的雅致。

“崔鶯時,你今個怎麼不穿紅戴綠了?”孟珂是光祿寺卿家的女兒,自詡清高一向瞧不上我,逮了個機會,就高聲的嘲弄了一句。

“今日有牡丹國色在前,難不成要像孟姐姐一樣班門弄斧麼?”我上下打量了她,穿的顏色倒不算出挑,隻是鬢上簪了四支金釵,生怕閃不瞎誰的眼。

“你!”她一甩袖口,就帶這她一左一右兩個姐妹走了。

那兩個我也認識,左邊藍衣服的叫林似玉,太常博士家的,右邊粉衣服的叫丁寧,詹事司職家的。

家裏官職都不高,跟著孟珂混,但並不怎麼敢惹我。

我雖是掛到嫡母名下的,總歸也算半個嫡女。崔瑁官拜中書侍郎,實權在握,這個我最厭惡的姓氏卻是我的護身符。

“你好像人緣也不太好啊。”葛氏冷不丁的從我身後冒出來。

我同她原本沒什麼淵源的,隻是剛進宮那日,平章事府的那幾個貴女明裏暗裏嘲笑她穿的土,我替她說了一句話。

她當下倒也沒有感激我的意思,反倒那些貴女又嗤笑了我一番。

“那葛姐姐同我好吧,好不好?”我皮笑肉不笑的接了一句,話是柔的,心是冷的。

卻不想,她正兒八經的。

“葛霧兒。”

“啊?”

“我叫葛霧兒,我父親是隴右郡公,他們都喚我霧兒姐”她提起隴右的時候有種不自覺的驕傲,卻並不令我討厭。

其實我早知道她,隴右郡公手握兵權,是那兒的土皇帝。

我笑眼一眯,“好,霧兒姐。”

我不明白她為何要與我來示好,但我知道與她交好總比與她交惡要強。

群芳宴定在了酉時排雲台,那是齊宮的第一高台,要登幾十階的台階。

我想大約也是要考驗采女們的禮儀規矩,站如鬆、坐如鐘、行如風。

葛霧兒說她打小紮馬步學功夫,騎著馬奔的比她哥還快,故而她帶著我一口氣走了一半兒,還不帶喘一下氣的。

但我不行,琴棋書畫我還偷摸學了些,可強身健體的事兒,崔夫人絕不會叫我做。

她好吃好喝的供著我,無非是想將我養成一顆圓球。但我身子倒叫她失望,天生吃不胖,隻是我夜裏也常摳著嗓子眼兒催吐,一邊吐一邊怨恨。

“霧...霧兒姐,等等。”我籲出一口濁氣,停下步子帶著些微的喘意。

“你這身子不行啊,將來怎麼給無闕哥哥生孩子。”

“無闕哥哥?”

且歇了一歇後,她緩下步子與我一同上去。

“就是陛下,他還是皇子時,同我父親一道帶兵出征匈奴,在隴右住過一段時日。”

我半垂著眼,一陣尚不明晰的思緒從我腦中劃過,很快看向她。

“那霧兒姐倒比咱們更占得先機,將來若做了娘娘,我少不得要來蹭些飯吃。”

她一貫的直白,上下打量了我眼。

“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

“呃...”我被她這一通直球弄的有些說不出話。

“在這聊什麼呢,仔細誤了時辰。”一頂藕荷色小轎停在了旁邊。

我和葛霧兒相視一眼,矮身作了禮,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唱詞。

隨侍的丫頭提醒了一句。“這是徐婕妤。”

“徐婕妤夏祺。”

徐婕妤掀開了轎簾兒,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她梳著一個隨雲髻,簡單的簪了支玉扇垂步搖,點了兩支珍珠小釵,瞧著很是清雅。

“是新入宮的采女麼,怎麼還不上去。”她聲兒也溫和。

“階高路遠,恐傷了儀容,想著相互瞧一瞧可還得體,一時便停了下來。”我生怕葛霧兒不管不顧的說出些聲,先半抬起頭回了這話。

“宮裏的路是難行些,有個守望相助的,倒也是好的。也不遠了,本主同你們一道走上去罷。”

說完她就下了轎,我與葛霧兒跟在她身後,一階一階的走上去。

很多年後我回想起這段路,隻記得這日的風很柔,徐婕妤直挺的背影的夕陽微光裏往前慢慢行去。

而亦步亦趨的我,漸漸隻剩下一道拉得長長的影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太真娘子。

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軟煙羅薄衫,配同色百褶羅裙,肩上搭一條纏枝牡丹花夾纈披帛,而腰封上綴著粒碩大的雪白珍珠,紅底一點白,無端的風情萬種。

她懶懶的半靠在皇帝身上,與人共乘禦輦而來。

黛眉翠,口脂紅,配上帝王的盛寵,一時襯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娘子其實隻比采女高了一階,是從七品。

太後當場皺起了眉。

“小小娘子,居然與皇帝共乘。你雖是奴婢出身,但既已是宮妃,難道沒學過宮規麼!”

“母後莫怪,她不慎扭了腳,是朕允她上禦輦的。”與我的想象不同,皇帝的聲音很是清潤。

我坐的遠,其實看得並不真切。皇帝瞧著約摸也隻二十來歲,麵若冠玉,一身銀白色常服,錦緞下是遮不住與生俱來的帝王之氣。

太後不是皇帝親母這樁事倒不是什麼秘密,說是母子二人,大約也有些隔閡。

這事兒,我感同身受。

故而皇帝這句話,一下就噎住了太後發難的心,她也隻好作罷。

隨著皇帝身邊大太監一聲“宴開”,宮娥們魚龍貫入,一碟碟珍饈佳肴上了桌。

隻是宮裏的宴兒,食從來不是重點。

“妾恭賀陛下、太後娘娘,新秀們婉約秀美,必能為陛下稍紓煩憂,亦能為大齊延綿子嗣。”

開口的這女子很是雍容華貴,體態也豐腴些。敢在眾人前第一個敬酒,想來她就是張賢妃了。

皇帝自然也給她麵子,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太後又發了話,叫采女們逐一上前來問安。這是秦姑姑教過的,實則問安隻是個托詞,還要一展才藝。

我私心覺著,這和春風樓的姑娘們沒什麼兩樣。

不同的是,那兒有滿座貴胄,而這兒隻有一個嫖客。

照著各采女的家世,頭一個上去問安的是王太師的嫡長孫女。王太師是三朝元老,向來以剛正不阿出名,他家的女兒們也個個是頂守禮的,尤以王嗣音為最。

從前閨秀們宴飲,大多是躲著她的。

她實在是太煩人了,口頭禪是“這不妥”,然後就會說出一大通應如何才是妥的,這期間引經據典、長篇大論,比三藏大師還囉嗦。

王嗣音寫完一篇洋洋灑灑的《蓮賦》後,皇帝當場就封了她為容華,賜號安。

第二個上去的便是葛霧兒了,隴右郡公橫霸一方。

葛霧兒很是颯爽的表演了一場劍舞,還朝皇帝挑了挑眉。

“無闕哥哥,我的劍沒生疏吧。”

太後微微皺了下眉,太真娘子似笑非笑的看向葛霧兒,而張賢妃隻是不動聲色的飲了一口茶,至於其他的妃嬪,一概端著一副端莊的儀態。

“霧兒依舊光彩照人。”皇帝噙著笑,漫不經心讚了一句。

葛霧兒倒是很開心的樣子。

於是被封了明容華。

再封了一位婉儀、一位嬪後,就輪到了我。

“妾崔氏,敬叩鈞安。”

大約是有些看累了,皇帝隻是垂眼把玩著手上的扳指,輕飄飄看了我一眼。

“哦,崔家的?夏日炎熱,你穿的倒清麗。”

“到底是正經官宦人家出來的姑娘,不似什麼奴婢出身,慣會賣弄風騷。”太後對太真娘子的不滿寫在了臉上,這句顯然是指桑罵槐了。

“謝陛下、太後娘娘誇獎。妾無能,不似其他姐妹多才多藝,隻能敬奉清水一盞。”

皇帝這會倒有了些興致,施舍了我一個正眼。

“清水?”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是,清水。”

我接過丫頭遞過來的一個水囊,恭敬的雙手托呈。

“此乃妾收集的露水。夏日炎炎,願清水一盞,能清心靜氣。開朝鼎新,也願陛下治下,四海清明。”

“人小,心思倒不小。清心靜氣,四海清明。”

他略是沉吟後。

“好,朕受了你這盞清水,呈上來吧。”

我偷摸抬起了頭去看,正對上皇帝的眼。

帝王幽深的眼看過來的時候,我心顫了一下。但仍是穩著心神,又把頭低下去一寸。

“陛下且候,請允許妾以此清水烹茶,再請陛下與娘娘共飲。”

“行,那朕便再候著。”他輕輕笑了一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其實是個挺好說話的皇帝。

我想博寵,我想出眾,以我被崔夫人養廢了那麼多年的水平,我不能表演尋常的才藝。

我的一番清水言論,實則是逾矩的,押上了我的身家性命。

好在他允了。

起爐燒水,撥茶入甕。扼袖提壺,泄開綠葉繾綣,便有清淡茶香溢開。洗茶、煮杯、點盞,期間動作行雲流水,可見風雅。

奉上去後,太後和皇帝倒都很給麵兒吃了一口,太後輕輕頷首讚了一句。

“許妃煮酒,你愛烹茶,倒也得宜,明兒起你就住她宮裏去罷。”皇帝一錘定音,可我尚不知許妃是哪個。

我之後便是孟珂了,她自詡琴藝無雙,今次不知怎麼了,一曲錯了好幾個音。

“曲有誤,周郎顧。可惜朕非周郎,卿卿是有天賦的,回去再練練罷。”

皇帝一句話,倒也算不上大苛責,但孟珂仍是白了臉色,恨不得把頭鑽到地縫兒裏去。

再後頭幾個無功無過,直到林似玉抱著一把琵琶登場。

一襲藍衣清瘦,而指尖泄出的一首關山月,音韻質樸,恢弘大氣。

皇帝的眼睛亮了亮。

他是上過戰場的,烽火兵燹,對沙場之氣總是有不一樣的情感。

我閉了閉眼,心中驀地有些哀凉。

林似玉,怕要借風起勢了。

“這個彈的不錯,也放妾宮裏吧。”出聲的原正是許妃,雖為妃位,但她穿的很是簡單,整齊利落的鬢上也隻簪了幾隻銀釵,她懶散的把杯子放下,極自然的朝皇帝說出這句。

“你倒不客氣,合著個個可心的都要放你那去。這個,就放向晚堂吧。”

皇帝說的輕鬆,但我眼瞧著在座的妃嬪麵色都滯了一滯。

我們在微遠宮學過一月的禮,對宮中上下大約有個了解。

向晚堂是乾元宮裏的,向來隻有寵妃能入住帝宮。開國以來,也不過兩位。

林似玉,是第三個。

而尋常妃嬪,甚至是不允許靠近乾元宮的。非得召不得入乾元,是一向來的規矩。

葛霧兒朝我使了個眼色,小聲的問。

“你發什麼呆呢。”

我回過神來,朝她笑笑。

“沒什麼。”

她嗤之以鼻。

“別裝了,不甘心是不是。但你瞧著,盛極必衰。”

我想她是安慰我的話,但比起不曾綻放就凋零,盛極必衰好歹有盛極的時候啊,我隻是朝她點點頭。

我仰頭盡了一盞酒,放下杯子的時候正看到孟珂失魂落魄的神色。

也是,同是琴藝,一個被當眾點破,一個得入帝宮。

從前孟珂看不起她們這跟在屁股後頭的,如今卻掉了個頭兒,怎麼能不怨恨呢。

我們幾個被冊封的旨意是一道下的,我被封為了貴人,且有個封號“清”。

其實也算不錯了,隻是對比起林似玉的舒婉儀,就有點不夠看了。

孟珂是良人,比我低一階。至於她的還有一個跟屁蟲,是常在,又比她低一階。

我花了那麼多心思,討好秦姑姑,日日早起收集露水,卻還是比不過林似玉的機緣。

但我也沒認輸,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為我娘討回公道。

這其實是個很狗血的故事,上京赴考的窮秀才,被相府的小姐看中了。於是他拋下糟糠妻,一躍成為相府的乘龍快婿。

糟糠妻苦等三載,等不回自己的相公。千裏尋夫,才知了這一場荒唐。相府娘子要那賢良的名聲,主動將人留下,而故事裏的負心漢,降糟糠妻為妾,坐擁娥皇女英,好不快活。

我諷笑了一聲,五指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進了去,好一會才鬆開。

這是我入許妃宮裏的第二天,頭一天我去拜見她,她的侍女滿麵為難,支支吾吾的說不太方便。

我臨走時,聽到殿內傳來什麼東西摔碎了的聲音,細嗅味道,是酒。

還有幾聲放肆的笑,以及丫頭們的勸慰。

我想她是喝醉了。

當日宴上皇帝說許妃愛酒,原竟真癡溺成這樣麼,這後宮竟也沒人管她麼。

後來大概她酒醒了,聽說了我去拜見她的事,便派了個丫頭來回稟我,說她不搞這套,平日裏不必去請安,隻管自個住著就是。

我無意探究,隻乖順的應下了。

這兩個月裏,舒婉儀仍是最盛寵優渥的那個。

而其餘幾個同我一批入宮的,也大多先後侍了寢,孟珂就是侍寢後被晉了貴人。

除了我和葛霧兒,還有一個王嗣音。

聽宮人們嚼舌根,王嗣音是因為和她阿翁王太師古板的模樣實在太像了,皇帝一見她,就像在朝堂上見了王太師,腦瓜子嗡嗡的疼。

至於我和葛霧兒,真可以算是難姐難妹。

偏生她好似是個沒知覺的,宮裏有處地兒叫星辰馬場,養的都是溫馴的馬兒,可供妃嬪們騎,她隔三差五來約我去騎馬。

我說我不會,她非說要教我。

可憐我分明沒侍過寢,倒也知道了什麼叫兩股顫顫。

唯一的好事兒是,葛霧兒這直來直去的性子很對許妃的脾氣,她倆倒成了知己。一來二去,許妃對我也有了好臉色,至少不像先前那麼冷淡。

今日她倆又相約去騎馬了。

我千托萬推,總算許我一人出來轉轉花園。

但如果早知道會遇到舒婉儀,我還不如去騎馬。

我已有時日不曾遇到她們三人了,原以為林似玉成了婉儀,便會淩駕在孟珂之上。

但從亭子裏的形勢看,倒像是仍以孟珂為尊。

“喲,清貴人啊,請貴人安。”丁寧眼尖瞧見了我,率先出聲,說是請安,語氣裏很是輕蔑不屑的。

無法,我隻得上前給林似玉請安。

“見過舒婉儀。”

“清貴人快起來,咱們是一道入宮的情誼,不必這樣拘束。”林似玉掛著柔柔的笑,親自將我扶起來。

“哼。”孟珂打鼻子裏哼出了一氣兒,有些不滿林似玉這做派。

林似玉難為情的朝我笑笑,麵上有些尷尬。我回之一笑,表麵功夫嘛,我還是會做的。

“清貴人烹茶的手藝不錯,陛下不是新賞了婉儀一些大紅袍麼,相請不如巧遇,不如就請清貴人烹給咱們嘗嘗吧。”

我知道,孟珂想拿我當奴婢使。

“那是陛下賞給婉儀的,我們喝了,婉儀不心疼麼?”我把皮球踢給了林似玉。

“陛下對婉儀寵的緊,賞賜那是常有的,這點子茶與姐妹們吃,婉儀怎麼會心疼。”林似玉還沒說什麼,丁寧倒迫不及待跳了出來。

於是林似玉也隻能說一句,“姐妹情誼重千金,那便勞煩清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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