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尷尬的咳了兩聲,整整袖口走出來,裝的一副大方得體模樣。
“不是我說你啊小妘,人家來者是客,你怎麼能口出惡言呢。”
但她腦子好像不同我在一處,從來沒抓住過重點。
“小妘?”
然後她柔柔的笑開了,再然後...就往我身上倒,好似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語氣也是虛虛弱弱的。
“是,我都聽姐姐的。下回她再罵我有娘生沒娘養,我也不還口。”
我忙不迭扶住她,聽了後話立時睜大了眼。
“什麼?她說你什麼?”
原就是我生母犯下的罪,累及她十七年的苦。現下聽到旁人罵她這句,我胸口好似有團火焰在燒。
我把賀妘交給小桃扶著,氣勢洶洶地走到綠茶妹麵前。
“夏姑娘,我敬你是客,處處讓著你,不與你計較,但你莫認錯了地方。這兒,是汴京,是皇城。我爹,是當朝宰相,是百官之首。我們相府家事,輪的著你來說三道四麼?”
綠茶妹大概沒見過我發火,一時倒蔫下去了,陪著一張笑臉。
“姐姐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叫說三道四呢。我...我都是為你們著想啊。”
我冷笑了一聲,抬手扶了扶鬢上的步搖。
“你若順著魏珩叫句嫂子便也罷了,隻是什麼姐姐?我嫡親的妹妹,站在那兒呢。你又是哪起子人,也來攀親叫姐姐?怎麼,你迫不及待想做魏珩的妾室?”
綠茶妹突然上前了一步,要來抓我的手,我自然不想叫她抓著,便往後一縮。
不想綠茶妹便倒在了地上。
幹什麼,幹什麼,這裏有人碰瓷啊!
我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公子珩闊步行來,他沉著麵色問是怎麼回事。
男人來齊了,自然是綠茶妹的主場了。她一下子就湧出淚來,咬著唇,淒淒慘慘的。
“珩哥哥別怪姐姐,她一定不是故意推我的。”
賀妘也走上前來,捏著帕子咳了兩聲,聲音比綠茶妹更柔弱。
“姐姐自然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個四肢不調摔的嘛。”
公子珩誰也沒理,隻看向我,他在等我解釋。
我隻有三個字。
“我沒推。”
他輕輕嗯過一聲,表示知道了,又看向地上的綠茶妹。
“還不起來,成何體統。”
成何體統四個字終於不是落在我頭上了,我心裏暗爽。
綠茶妹咬著唇極是委屈,那送過去的秋波不知多少。
“珩哥哥竟不信我麼,咱們是從小一道長大的,我的品行你是再知道不過的啊。她們姐妹倆合起夥來,欺負我呢。”
賀妘沒等公子珩說話,就猛烈的咳了幾聲,惹得大夥把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姐夫,是我們欺負了她。隻是她張口辱罵我娘,又言及相府,我與姐姐不欺負不成啊。你千萬別為難,有什麼教訓隻管衝我來。”
八
綠茶妹的手段顯然沒有白蓮妹高。
第二日就由公子珩親自做主,給綠茶妹換了個地方住,是魏府最偏僻的一處小院。
外頭隱隱有風聲。
說是相府二小姐在養病,聞不得味兒。
至於是什麼味兒麼,就由得眾人猜測了。
隻是夏妙青是打揚州來的,揚州瘦馬聞名天下,這又能是什麼味兒呢。
夏妙青得了好大一個沒臉,連著許多日子都沒敢出門。
至於我與賀妘,因著這回的聯合對外,倒也緩和了些關係。
其實說緩和,也不過是我肯多讓著她一些,我總覺得是我生母欠她的。
她大約是見我這樣退讓,也沒再得寸進尺就是的了。
隻是她的病還是不肯見好,公子珩依舊為她跑進跑出。
我不免有幾分吃味,夜裏我盤著腿坐在榻上,雙手抱胸,一臉要審問的樣子。
“她不僅僅是落水的緣故吧,她究竟是什麼病。”
公子珩湊上來要摟我,我一把把他推開。
他隻好撣撣袖子,屈膝坐在對側,一副慵懶的模樣。
真帥啊。
但我把持住了,我一臉嚴肅的神色,今日非得問點什麼出來不可。
“是,她中了毒。”
“中毒?!”我不由的提高了音量,卻被公子珩一把捂住了嘴巴,又圈進懷裏。
我靠在他的八塊腹肌上,有些飄飄欲仙,手忍不住摸了兩把。
“唔,唔,唔,晃開窩。”
他警告般的瞪了我一眼,我隻是眨巴眨巴眼,然後他才鬆開了手。
“嗯,此毒名為‘魄冰’,毒發時猶如置身冰天雪地,極難根除。”
“是誰竟給她下這樣的毒?我生母不是個普通婦人麼,竟會有人這樣害她?”
公子珩墨黑的眼睛盯著我,最後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是極為珍重的吻了吻我的眉心。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左右,我總會護著你。我希望你一生歡愉。”
說實話,我有點感動。
我追了他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講這些給我聽。
我終究也沒再追問下去,隻是扯扯他的袖子。
“阿珩,我信你。”
你看,你隻要稍稍對我好一點,我就忍不住又全身心的投入進去。
我拚命的奔向月亮,而月亮隻需要稍稍施撒一點光,就足夠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淒清孤寂的夜。
九
魏老夫人壽辰這日,那叫一個熱鬧。
朝中上下有頭有臉的都來了,連太子都親臨魏府,替皇帝送上了賀禮。
而我那鮮少見人的婆母,今日穿了一身絳紫色的宮裝,還是那麼的雍容華貴。
可她臉上照舊沒什麼笑意,冷淡的很。
我不禁有些怵她。
旁邊幾家夫人自然是恭維著她,不免也誇了我幾句。
隻是沒講兩句,又問到孩子這事兒上去了。
“阿妤嫁過來也快有一年了吧,有好消息了麼?”講話的是崔太守家的大夫人,生的珠圓玉潤的,見誰都樂嗬嗬的笑。
我尷尬的笑了兩聲,正想回她,我那婆母瞟了她一眼,長公主的架子端的足足的。
“什麼算好消息?這一年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算好消息否?”
這下輪到崔夫人尷尬了,她訕訕的說。
“對於咱們女人來說,最要緊的好消息可不是給家裏添孫麼。”
旁的幾位貴婦人也七嘴八舌的附和著,總歸是那套陳詞濫調。
陳夫人話裏話外還流露出要把自家侄女嫁進來的意思,我強壓住怒火,小心的覷了眼我婆母的臉色,生怕她聽進去了,當真給公子珩納個小的。
但這位瑞陽長公主,隻是一聲冷笑。
“我魏家的家事不勞諸位費心,為女子者,最要緊的是不嚼口舌不做長嘴婦。諸位知道,本宮教養於皇太後,最見不得的就是搬弄是非,收起你們的小心思吧,否則莫怪本宮言語難聽、行事難堪。”
此時我隻覺得她身上都散發著光,比公子珩魅力還大。
我咧著嘴看著她笑,被她瞪了一眼後又立馬收回去。
“你從前也是個要強有個性兒的,怎麼如今像個鵪鶉似得。”
我心下有些無奈,這還是不是為了公子珩的顏麵。我可以受他人非議,但公子珩,我不許。
“我想我若回嘴,她們還有七八樣詞兒等著。索性隨她們說去,我不接這個茬,她們覺著沒意思,便也很快會罷了。”
“你是不是怕旁人說你善妒。”長公主一針見血。
“我...”
“賀妤,本宮也算看著你長大的,你對阿珩的心思本宮都知道。你記住,日子是你們兩個過的,何必管旁人說什麼。你的身後,不僅是相府,還有本宮,有魏家。若有人敢說什麼,隻管打回去就是,便是鬧到禦前,也有本宮護著你。”
我從前有些怕她,她一貫是個冷臉的,如今才發現其實是個心熱的。當下心裏也暖洋洋的,自從賀妘回來,我再沒有從我娘那感受到一點母愛。
新衣裳是賀妘的,新首飾也是賀妘的,連我愛吃的點心,她也隻給賀妘做那一份。
我跟自己說,那本來就是人家的娘,我不能吃醋,不能嫉妒,但總忍不住偷偷的難過。
如今長公主看著我的眼神,卻叫我知道,我是還有另外一個娘的。
“我知道了,公主娘娘。”我還像小時候那樣喚她,她也沒糾正,勾著嘴朝我露了個笑。
然後她就朝綠茶妹,哦不是,夏妙青,努了努嘴。
夏妙青挽著魏老夫人的手,遊走在各家貴婦間,儼然一副魏家當家少夫人的做派。
我明白長公主的意思,我朝她用力的點點頭,然後就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過去。
十
見我過去夏妙青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卻又不知想起什麼來,又挺起胸膛再往前走了一步。
“姐姐好。”她張口甜膩膩的一聲。
“姐姐?”我略昂著一分頭,朝我娘那喊了一聲。
她這會正拉著賀妘的手,把她到處介紹給各家的夫人們,臉上那疼惜又驕傲的神色,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我努力把心裏的異樣忽視。
“阿娘,爹爹是在外還有什麼私生女麼?這位妹妹我怎麼不曾見過的。”
我娘和魏老夫人同時臉色一變,我娘終於走過來,沒好氣的瞪了我一眼。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
我卻毫不在意的。
“否則她怎麼張口閉口的喚我姐姐呢,便是告訴她了喚嫂子,也是不肯。”
這到底是魏老夫人娘家的姑娘,被我這樣大喇喇的刺了一番,她自然臉色也不好看。
“不過是聲稱呼,總歸是妙青這孩子敬著你,你反倒尋了話頭編排她。今日賀夫人也在這,依老身看,倒要請賀夫人好好教教女兒。”
我娘陪了兩聲笑,轉對我時麵色鐵青。
“你怎麼回事,竟學的這樣口舌鋒利,這是我們相府的規矩麼?快向夏姑娘道歉。”
她都把想爬公子珩床的心思寫臉上了,我不信我娘看不出來,她卻叫我向夏妙青道歉,我心頭一片寒涼。
“聖人有言,名不正則言不順。可見稱謂名分是頂重要的事,夏姑娘行事不妥,我糾正她罷了,為何要道歉。”
我娘沉著臉,緊緊抿著唇,嘴角都有些發抖,大約是不敢相信我會這樣忤逆她。
“名不正的事兒多了去了,我都能容下,你又在矯情什麼。”
這話旁人或許不能明白指的是什麼,我卻再清楚不過。她在說我這相府千金的身份,是假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大約是我臉色蒼白,實在不太好看。小桃才忍不住扶住我,擔憂的喊了一聲。
“夫人,您沒事吧。”
我強撐著搖搖頭,很是失望的看著我娘。
“那不如,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都名正言順吧。”
她不知是出於什麼考量,仍是沒鬆口。
“你這孩子,胡言亂語些什麼。好了,旁的不用再提,你向夏姑娘道個歉,這事就算了了。”
這時賀妘柔柔弱弱的喚了一聲。
“娘——”
我娘立馬轉過頭去看她,關切的問她怎麼了。
“這位夏姑娘,早些時候還罵我有娘生沒娘養呢。姐姐氣不過,才對她嚴厲些,您何必為難姐姐呢,她都是為了我。”
好家夥,白蓮妹不愧是白蓮妹,輕輕鬆鬆兩句話,立馬扭轉了局麵。
我娘氣的渾身都抖了起來,一巴掌直接揮到了夏妙青臉上,指著她的鼻子一番罵,連魏老夫人都攔不住。
最後以夏妙青跪在我娘和賀妘麵前,自摑了十掌,這事兒才算結束。
雖然我也算出了氣,可我心頭的那份失望,壓的我快喘不過氣來。我叫了十幾年的娘,原來在知道我不是親生的後,就能這樣輕而易舉的的放棄我。
我不想再呆在這個叫人窒息的屋裏,本想向長公主稟一聲,她人卻又不見了。不過也是,她一貫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裏的事也一概不管,我便自顧走到了外間去透氣兒。
十一
沒想到在長廊處碰到了太子。
見到他我是有些尷尬的。
我和他妹妹明儀公主,是一對狐朋狗黨。打小就不老實,想一出是一出,他給我倆擦了不少屁股,對我的黑曆史了如指掌。
我朝他矮身行了禮。
“太子殿下,您不在前廳麼?”
他擺擺手讓我起身。
“出來透口氣,你...怎麼,哭過了?”
他伸手往我臉上探過來時,我嚇得往後猛地退了一步。
咱就是說,熟歸熟,可不興動手哈。
“沒...沒,叫風一時迷了眼睛,多謝太子殿下關心。”
他倒很自然的收回了手,背在身後,口氣也很溫和。
“你對孤還是這麼客套生疏。”
這話不好接,我隻能裝傻的笑了兩聲。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和我拉起了家常。
“今日小舒沒來,是被母後困在了宮裏。她不日便要嫁人了,也該好好學學為人婦的規矩。”
“我說呢,她可不會放過湊熱鬧的機會。改明兒我進宮去瞧瞧她,好歹我也做了一年人婦了,我給她傳授傳授經驗。”一說到我那狐朋狗友,我的尾巴就藏不住了,忍不住吹了個牛。
太子輕輕笑了一聲,我沒想到他笑起來這麼好看,像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好,屆時孤派人來接你。”
我又同他閑聊了兩句,一陣風吹來,狹裹著片落葉兒,他極順手的幫我從發上取下來。
卻冷不防聽到一聲。
“賀妤。”
我和太子同時側身,公子珩神色莫辯的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而他身旁,站著的是賀妘。
我本就心緒不佳,一時見了賀妘又站在他旁邊,愈發的心下沉悶起來,故而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這麼看著他們倆。
倒是太子淺淺的解釋了一下,公子珩這人向來臭屁,麵對太子也是冷冷淡淡的嗯了一聲。
又朝我招手,我不情不願的過去。
“你妹妹找你。”
我沒好氣的。
“找我做什麼,有娘還不夠麼。”
我轉過頭看賀妘,卻見賀妘一眨不眨的盯著太子看,而太子也若有所思的看向她。
嗯?什麼情況,這倆看對眼了?
她好容易才收回目光,轉向我時又是溫溫柔柔的。
“姐姐,娘說新給我打了根釵,但還缺一顆主珠。公子珩說你那有一顆南海明珠,正合適...”
我沒忍住嗬笑了一聲,現在整明搶了是吧。
我昂著頭看向公子珩。
“那是你送我的。”
公子珩滿不在乎的語氣。
“不過一顆珠子,若合適,便給她吧。”
那麼你呢,若你也合適她,我是不是要把你也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