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他一席話下來,輕塵多少有些錯愕,尚未回過神來來,忽聽他又開了口,聲音中卻是淡淡的苦澀:“我不知姑娘是不是又會告訴我‘承君美意’這樣的話,可是,姑娘你總歸是要有自己的歸宿......子陌自認為,至少在這幾人中,是最能給予姑娘安寧與幸福的......隻是姑娘若是嫌棄,那子陌也無話可說,權當今日子陌情不自禁,唐突了吧!”
其實那番話,說得何其在情在理!輕塵禁不住微微動容,卻始終低著頭不說話。
月色光輝之下,兩個人麵對著寧謐的湖泊,一坐一立,皆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安子陌終於無望的自嘲一笑,正待轉身的時候,卻突然聞得她的聲音帶著些許的哀涼,輕輕柔柔的傳過來:“我隻是怕自己,會負了將軍。”
“我可以等!”他幾乎毫不猶豫的衝口而出,“你一日忘不了他,我便等一日,一年忘不了,我便等上一年,哪怕是十年——我都等。”
月光下,輕塵竟止不住的淚流滿麵,輕聲啜泣起來。
其實方才,在帳中看著舞劍的楚瑾瑜之時,她心中原本就打定主意的決然動搖了,或者早在更早,楚瑾瑜將那白狐裘再次遞與她的時候,她就動搖了。可僅僅是片刻之後,當滿帳的讚歎為他而響起,她的動搖消失了。
楚瑾瑜,應該是那樣出類拔萃的楚瑾瑜,他自小苦讀苦練,文武雙全,為的就是有一日,能夠不憑借家世,亦能得到器重。如今他終於得到了自小夢寐之物,她還有什麼資格,去破壞呢?
返回的路上,安子陌擋不住的神采飛揚:“如今雖較你是秀女的時候更為麻煩一點,但若憑得家父的戰功與顏麵,定然也能在皇上麵前求下來這樁親事。等時機合適,我便在皇上麵前提起,你看可好?”
輕塵低著頭,最終嘴角揚起一個輕笑,微微應了一聲。
再次走進大帳,眾人的目光竟都落在她身上。輕塵本欲從邊上返回原位,此時卻如同被眾人的眼神生生的釘住了一般,不得動彈。
所有人之中,楚瑾瑜的臉色最為難看,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痛苦。蕭逸竟依舊是那副冷笑的姿態安然坐在那裏,看好戲一般的盯著輕塵。
輕塵心中隱隱一震,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卻突然聽見莊妃嬌柔的聲音:“皇上,咱們這次巡幸不過帶了十多名宮女,難得烏孫王子竟能看中其中的一位,豈不是好事?皇上何不成全了王子?”
輕塵腦中“嗡”的一聲,微微轉開視線,果不其然見一個烏孫青年,正麵含笑意的看著自己,手中還握著烏孫當地風俗中的定情信物!
“皇上,難得小兒這一片癡情,皇上您就做主成全了吧!”烏孫國王哈哈笑著看向皇帝。
輕塵臉色煞白的將視線轉向皇帝,在觸到他臉上那依舊高深莫測的笑容時,心中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此時,帳外的安子陌仿佛聽到了什麼,竟不顧一切的衝進帳來,站在帳門口看著這一切,臉色同樣蒼白如紙。
輕塵的視線與他相撞,又忙不迭的避開了,咬著牙站在原處,承受著眾人或審視或讚歎的目光,胸口處泛起無邊的空蕩感。
皇帝竟依舊沒有說話,一旁的莊妃卻是急了:“皇上,國王還等著您表態呢!”
那烏孫國王見狀,不禁也有些遲疑了:“皇上,莫非一個小小的宮女,也這般為難?”
安子陌臉上一黑,忍不住就要跨上前,卻忽見皇帝淡淡揚了揚視線,目光正好掃過他,禁不住一愣神。
皇帝嘴角的笑意卻忽然更加深了,目光移到輕塵身上,終於淡淡的開了口:“若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定然是不為難的。可是,如果是朕的女人,王子也非她不娶麼?”
大帳之中倏地響起一片抽氣之聲,幾乎所有人都同時變了臉色。烏孫國王,莊妃,睿親王,楚瑾瑜,安子陌,以及那滿眼期待的烏孫王子......眾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起來,而其間又以安子陌為盛,隻見他死死的盯著皇帝,眼中除了不可置信,竟還隱射出陣陣怒火。
在所有人莫名震驚的眼神中,輕塵卻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臉上除了先前的蒼白,竟連些微的驚訝都沒有,隻是靜靜地與皇帝對視著,藏在袖口中的手緊緊攥著。
皇帝嘴角依舊是淡淡的笑意,眼中竟毫無避忌,居然還伸出手來,對她道:“過來罷。”
輕塵一動不動的站著,臉色蒼白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暈倒一般。可是皇帝依舊在笑,手也依舊伸著:“朕知先前是委屈了你,今日倒也湊巧,索性將你的身份公布了,省得你日後又埋怨朕。”
這樣溫軟的語氣,竟像平常人家的小夫妻打情罵俏一般,然而在大帳中的所有人聽著,心中都百般不是滋味。莊妃又是錯愕,又是生氣,卻還要死命維持儀態;楚瑾瑜的手緊緊握著劍身,指節分明,臉部卻禁不住有些抽搐;蕭逸逐漸收起了臉上震驚,再次恢複先前冷笑的神態......而安子陌,此時已經再難克製,倏地跪到了大殿中央:“皇上——”
在他挺身而出的那一瞬間,輕塵分明看見皇帝眼中寒光一閃,心中驀地一涼,閉上了眼睛,心如死灰:“奴婢遵命。”
安子陌的話,生生的斷在喉嚨深處。他不可置信的看著輕塵,良久之後,無聲的站起來,也不告退,徑直退出了大帳。
皇帝卻似乎對輕塵的回應甚為滿意,輕聲一笑:“雖說這裏是烏孫的領地,不宜宣旨冊封,但好歹你也應該自稱——臣妾。”
是夜,皇帝大帳之中,輕塵特地被吳永連留下來,單獨一人侍奉皇帝。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將茶放到皇帝的桌麵上,冷冷道:“奴婢隻帶了茶葉,隻可惜這烏孫之地無好水,皇上將就用吧。”
皇帝原本正埋頭批閱快馬送來的奏折,聽了她的聲音,緩緩抬起頭來,靠向椅背,好整以暇的笑著:“怎麼?聽你這口氣,似乎是在與朕置氣?”
“奴婢不敢。”輕塵淡漠的轉開臉去,將那“奴婢”二字咬得清清楚楚。
“寧輕塵,做朕的妃嬪,很委屈你麼?”皇帝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卻帶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威信。
輕塵亦毫不客氣,冷笑道:“回皇上,正是。”
皇帝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進而更加舒展開來,微微挑了眉看著她:“說來聽聽,怎樣一個委屈法?”
輕塵微微一怔,看著地麵新鋪地毯上的花紋,咬牙道:“奴婢不過是個尋常女子,願得一人心,雖不強求他隻娶一人,然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斷不可廢!”
皇帝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前,嘴角笑意微冷,垂眸看著她:“八抬大轎?即在民間你必為正妻,在宮中,豈不是要做皇後?”
“是。皇上既是給不起,那於奴婢來說,便是委屈。”
他眸中似乎閃過一抹玩味,依舊緊緊的盯著她:“所以,朕的翰林大學士是無望了;睿親王雖尚未迎娶嫡王妃,但威武大將軍則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較之睿親王更為身家清白,所以,你才選他?”
他身上淡淡龍涎香的味道再次傳來,衝淡了帳中原有的膻味,輕塵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隨即亦冷笑著迎上他的目光:“是,所以我才會選擇安將軍。
帳中的氛圍微微有些凝固,燃燒著的燭火跳躍著,爆出一絲火花,卻又極快的消失不見。兩個人相互對望著,嘴角卻都噙著冷笑,令人窒息。
良久之後,他逐漸收了笑容,隨即竟抬手撫上輕塵的光滑細致的臉龐,低歎一聲:“敢在朕的麵前如此放肆,你定是第一人。隻是你怎會不知,這樣的倔強對你來說,有多危險?”
輕塵坦然凝著他的視線,冷哼一聲:“奴婢慣常是個受人欺侮的,若然不倔強,隻怕此時站在皇上麵前的,早已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