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醫治未病
如賀南風這般的貴族小姐,如果偷看這些民間情情愛愛的小說話本,是大辱名聲的事。紅箋記得自己一如往常將書收進妝奩底層的,隻等賀南風看完再替小姐偷偷處理掉,怎麼會又這樣光明正大地擺在外頭,這不是故意叫侯爺發現麼?
“哪來的!”見無人回答,賀佟臉色更黑了幾分,目光直直看向紅箋。
紅箋愣住,不知該不該說,該如何說。正遲疑時,已聽賀南風從屏風外探出頭笑道:
“爹你怎麼了?”
“這書,”賀佟舉在手裏,道,“是哪裏來的。”
賀南風似乎並未看出對方神情不好,依舊回答:“方才靈兒帶來,說是女兒沒看過的,女兒還沒來得及看呢——怎麼了爹?”
她語氣自然,眸色清澈,絲毫看不出哪裏不對。活脫脫一個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根本不知旁人留給自己的,是什麼物件。賀佟的臉色略微緩和了些,但依舊沒有放鬆。
紅箋一怔,詫異之後很快明白過來,雖然不知小姐為何如此,但也明白對方要做什麼,於是補充道:
“柳小姐剛剛離開,侯爺就回來了。”
賀佟沉寂片刻,向賀南風道:“這種書不適合你看,爹先拿走了。”
“怎麼了爹?”
“沒事,早些服侍小姐休息。”
紅箋應下,賀佟便拿著話本,徑自離開。
到晚間時分,賀南風正靠在窗口悠閑看書,便聽紅箋進來回話,道:“侯爺吩咐門房一眾,說日後柳家小姐再來,便直接擋回去,不必讓小姐知道。”
前塵今時,父親對自己的保護真是絲毫未變。萬事隻要不對,便會替她格擋在外,且不會叫女兒知曉。
如此柳清靈往後,休想再踏入賀家半步,且跟賀南風沒有半分關係,若是對方問起時,則大概會從她父親柳釗口中得知,是因為自己有失大家貴女身份,遭了文敬候爺的鄙棄。柳侍郎本來對這個女兒寵愛有加,便是因為她和賀家三小姐交好,連帶自己也與文敬候爺之眾親近幾分,不然小小侍郎,哪有參加宮廷宴集的資格。今番一來,柳清靈怎會還有好日過。
賀南風聽完,微微勾唇,一麵依舊看書,一麵向紅箋淡淡道:“話都傳出去了吧。”
紅箋不知她為何要散播鬼魂作怪的流言,尤其還道繼自己與老夫人後,隻怕很快又會有人遭殃,但還是一字不差地傳了出去,於是點點頭,思量片刻,道:“小姐,你與老夫人撕破臉,真的有把握麼。”
自那日被趕出上院當晚,賀南風索性借著委屈向父親一番哭訴,不僅將對方一絲半點的質疑打消,連帶默許了之後賀南風都不曾再去請安之事。祖孫間這層臨了的遮羞布,也是幾乎徹底不要了。三小姐而今偏居一隅過得順心得意,幾個丫鬟卻難免擔心,怕總有一日會大禍臨頭。
賀南風聞言,抬眸靜靜看著對方,半晌,方緩緩開口:“紅箋,水香她們受罰那日,你回來時父親正對我講,說沒有祖母就沒有賀家的今天,你覺得對麼。”
紅箋一怔,不敢回答。
賀南風並不等著對方答複,繼續道:“我可以告訴你,往日沒有祖母,賀家不會敗落。今後若沒有她,賀家才會更好。”
如此離經背道的話,叫紅箋聽得心底發怵,雙眼掩飾不住的驚愕,看著賀南風像看鬼魂一般:“小,小姐——”
賀南風一笑,收書在手:“我不是說我要除了她,我隻是告訴你,今後這後宅乃至整個賀家再由祖母主持,是無法長存的,更無法繁榮。所以為了賀家,我不能容她掌權,自然更不能怕她。”
且不提前塵邱氏對大伯賀傳一家的多番縱容包庇,才導致對方有機會害死父親,便說她當初如何對待老侯爺子女妾室,八年前極大可能害死母親雲氏,賀南風便不能叫她繼續頤指氣使。
“為,為什麼。”
紅箋問的,是賀家為什麼不能長存和繁榮。賀南風便站起身來,自在地伸了個懶腰,方回頭道:“因為,智慧。”
紅箋不解:“智慧?”
“對,祖母侵淫後宅多年不假,心狠手辣能保自身不假,算計的卻都是宅第小事,她本性自私,又狂傲狹隘,父親但凡聽她一句,便是自毀十年。”
雖則對這話裏多少有些認同,但作為下人,也不敢多餘置喙。紅箋沉寂片刻,道:“可是小姐,女兒家智慧本就多在於此,沒有老夫人,文敬候後宅可就隻剩兩個姨娘了。”
意思是豈非比老夫人還上不得台麵,何況若交給隔壁鄭氏,大伯家幾個小姐還不得蹬鼻子上臉,給自己好看。
賀南風不由失笑,舉書在對方額頭輕輕一敲,道:“你家小姐不是人麼?”
“小姐?”紅箋再次愕然,那樣閨閣女兒掌管後宅的,傳出去豈非叫人笑話?
賀南風知她所想,絲毫不以為意:“何況文敬候府需要的不是掌管,隻是清理罷了。
後宅中饋操持不難,兩房姨娘任何一個都綽綽有餘。難的是上下風氣要對,少些傾軋算計你爭我奪。否則紅箋也不至於每回都要對廚房吃食悄悄驗毒,才敢交給自己。
前塵的賀南風閨中時並未留心後宅諸事,無奈嫁給淩釋後,對方於她的保護和寬容比起父兄毫不遜色,直到夫君病重再無法為她遮風擋雨時,賀南風才看到原來自己過得肆意又安穩的逸王府裏,竟有那麼多凶惡的嘴臉,早在暗地對她窺伺多時,就等待一個機會,將她剝皮剖骨,棄之荒野。
於是淩釋臨死前,將她趕了出去。想讓她離開逸王府,才能保全苟活。他為了安排了保護的人,安排了南下的後路,可那一刻的賀南風,隻想留在他的身邊,卻已然太遲……
思及往事,賀南風隻覺得心底一陣一陣地痛,紅箋察覺不對,關切道:“小姐,怎麼了?”
“沒事。”她搖搖頭,沉吟片刻,道:“總之,紅箋,你和流雲是我信任的人,你們要陪我一直走下去。”
她語氣緩慢,一字一句,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紅箋霎時,將一切懷疑拋到腦後,狠狠點了點頭:“你放心吧小姐,紅箋和流雲會一直在小姐身邊,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
賀南風知道她說的真話,前塵多年,她們也確實做到了。不管小姐多麼愚蠢,犯了多少錯誤,她們都一直不離不棄,直到最後淪為官妓,不知所蹤。
眸子裏便有淚水無法淹留,一麵伸手揩去,一麵欣慰淺笑,道:“什麼刀山火海,今生隻要有我在,就沒人能動你們分毫。”
“小姐。”紅箋也很感動,即便不知這話裏累積了前塵一世的酸楚,上前抱住了賀南風。後者輕輕拍了拍她的臂膀,無言許久後,又似想起什麼,直起身道:
“明日我要出門一趟,你吩咐門房備好馬車。”
“出門?”
“嗯。”
紅箋道:“小姐可是要去鳴翠樓?”
鳴翠樓是兆京最大的首飾鋪子,以難得的點翠工藝聞名內外,官家小姐們經常到樓裏挑選新品,賀南風從前喜歡點翠的輕盈,也經常去逛,後來從兄長口中得知那些都是翡翠鳥兒被抓捕後扯下羽毛所製,便因為不忍沒再去過。紅箋以為如今年紀長了,便不會再想那些,選些首飾換換心情也是好的。
賀南風搖頭:“我就是隨便走走,去安排吧。”
“是。”紅箋答應,轉身離去。
賀南風這才放下書卷歎了口氣,看著遠處重重彤雲。沒算錯的話,明天應該會下今冬第二場大雪。
她沉寂片刻,又笑了笑。
第二日,果然清早起便又有淡淡雪花飛舞,到中午時分,雪更大了些,洋洋灑灑如柳絮漫天,行人走在兆京街頭個個小心,生怕在飛雪遮目裏迎麵相撞。
不曾為人注意的路邊茶館外,一老一少借著門口裂了縫的大傘勉強遮擋,老者身前立著一個行醫旗招,上書“治病救人”四個黑字,少年看著十六七歲的模樣,五官倒是幹淨俊朗,隻被風雪凍得微微泛紅,臉頰皸裂了幾道。
這兩人一看就是外地奔波而來,身上連喝茶避風的錢都沒有了,才不得不借好心商戶的門頭支攤,希望賺些安身立命的銀兩。可惜風雪太大,人們來去匆匆,並無人注意到這端坐的醫者,何況“治病救人”幾個字,比起其他醫館或是赤腳大夫諸如“妙手回春”“華佗在世”或者“醫家聖手”等詞,實在淡薄得很,叫人提不起半分興趣。故而老少坐了一上午,也無人問津。
“籲——”
忽而一輛精巧的馬車停靠在前,兩人抬頭,見車夫恭恭敬敬先下馬揭開厚重的簾子,裏頭便跳下一個淺緋色衣裳的少女來。
“小姐。”少女約摸十四五歲年紀,一麵撐開傘,一麵替之後下車的人扶著手臂,主仆形容一看,就來自大戶人家。
那小姐不過十來歲,玉白鬥篷掩映水碧色羅衫外套,梳了一頭少女雙平髻,眉眼雖然還沒長開,卻已是十分美麗。甫一下車,便對這瑟瑟發抖的老少二人嫣然一笑,明媚如二月春華,溫和如南風拂麵,叫少年在此刻冰天雪地裏,居然也覺出一絲暖意。
她繡了玉蘭花圖樣小胡靴踩著積雪,發出輕輕咯吱聲,一步一步像兩人走近,直到停在老者麵前,依舊笑容清淺,啟開櫻唇,道:
“先生可是行醫?”
老者抬眸,打量著對方,示意她看自己的旗招,不必多問。
如此處境還這般桀驁,偏少女絲毫不覺生氣,倒認真看了看,又開口道:“晚輩想請先生出診,不知資費多少。”
老者頓了頓,道:“是何病症。”
“雪壓樹倒,軋斷了腰。”
“受傷多久了。”
少女回答:“應當是,再過半個時辰。。”
這是,還沒受傷?少年愕然看向對方,又看看身前長者,不知這丫頭為何要大雪天出門戲耍旁人。
老者果然微微蹙眉,向少女瞪了瞪,便不再搭話。
少女目光越過老者,向背後少年調皮地輕輕眨眼,似早熟識一般,看得少年一時不知所措,卻聽對方已繼續道:“不是道上醫治未病麼,怎麼我有未病要醫,先生卻不理會呢。”
“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是《黃帝內經》中的話,隻最高明的醫術是防患於未然。但她這那是未病,分明是無中生有,老者神色更生氣了些,身後少年便道:“你這丫頭沒病就走開,休要拿人消遣。”
字眼嗬斥,語氣卻又輕柔,果然還是那個熟悉的溫和大夫。少女這才失笑,眸色細潤如水,又看了看兩人,道:“先隨我去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