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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南風舊相識還有南風舊相識
長亭落雪

第36章

詩書不能救你命

此時的紅箋恭恭敬敬退在一旁,看著賀南風取下頭頂的小廝布巾,向聶月瓊笑吟吟道:

“月瓊姐姐,別來無恙。”

聶月瓊驀然起身,神色詫異:“賀三小姐,你怎麼會來這裏?”

賀南風示意對方落座,自己也坐在一旁,道:“南風聽說伯母答應伯父娶姐姐進門的事了,所以特意來探望姐姐。”

聶月瓊本是文人之女,家道中落後流落風塵,便醉心詩詞之中,一麵知曉賀南風同樣飽讀詩書,加上元夕夜對方溫柔鼓勵,才有了之後的事,於是對她早有好感在心,也未多餘思考對方一個侯府貴女如何會為了自己喬裝到妓院,聞言不由淺笑道:

“三小姐有心了,月瓊感激不盡。日後在賀家,還望小姐多多照拂。”

賀南風一笑:“南風自然會照拂姐姐,隻是畢竟起居不在一處,方才見姐姐的丫鬟也年紀尚小,隻怕到時恐有差池。”

饒是聶月瓊再天真,也聽出她意有所指。眉宇便岑寂下來,思量片刻,道:“月瓊不明白三小姐的意思。”

賀傳與她郎情妾意,賀家正妻也對她那樣包容,賀南風卻道日後恐有差池,實在有危言聳聽的嫌疑,但她又不明白對方為何那樣做。

賀南風心中暗歎了口氣,若是前塵旁人這樣提點自己,道宋軒那子無情無義,道柳清靈暗懷奸心,她肯定也覺得對方莫名其妙另有所圖罷。

“姐姐以為,南風此來為何?”她淡淡笑道,一麵用手背替對方試了試杯盞的溫度,將裏頭涼水倒掉,換上熱茶,“南風確實對姐姐才情頗為仰慕,所以不忍姐姐踏入火坑,死得不明不白,特意前來警告。”

這話倒也半真半假,因為除了對付大房伯母,她對前塵那冤死的聶月瓊著實有幾分惋惜在,若能順帶改變對方今時命運,何樂不為。

聶月瓊聞言一怔,臉色暗了下來,冷冷道:“三小姐何出此言。”

賀南風道:“姐姐年輕貌美,又筆下才情,難道就不想同心愛之人伉儷白頭?”

伉儷二字從來都隻用在夫妻之間,賀南風這話是問她可有覬覦大房主母的位置。聶月瓊驚訝之餘,仿佛將她的話當做羞辱般,帶著幾分憤怒道:“三小姐說笑了,月瓊一介風塵女子,哪敢有此肖想。”

“那姐姐也不想同伯父白頭到老,不想死後同穴長眠?”

聶月瓊負氣道:“月瓊所盼不過能服侍懷信左右,三小姐將月瓊當做什麼人,若是這般忌諱,大可叫你伯父毀了婚約。”

賀南風不急不躁,自己含笑啜了口茶,緩緩道:“所謂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南風知道姐姐無此算計,可旁人卻不會這樣想。”

聶月瓊一怔。

“敢問姐姐,你這丫頭每月月銀多少。”

聶月瓊蹙著眉,不知她為何提起此事,頓了頓,似又覺得對方如此大家溫婉姿態在前,她不回答反而有失體麵,於是道:“三十文。”

賀南風便是一笑,抬眸道:“這就奇了,一個每月三十文錢的小丫鬟,如何袖筒裏藏著成餘號的銀鐲子,南風想,姐姐再大方,也不至於將這樣好的物件打賞給丫頭吧。”

聶月瓊愕然愣住。

成餘號是前朝便有的金銀首飾商號,很長一段時間都專供皇室享用,後來雖說被其他商號代替流落民間,但工藝名聲都是數一數二,一隻成色普通的銀鐲子起碼也要二三十兩紋銀。她的丫鬟要存幾輩子,才能買得起一隻。

紅箋也是驚訝不已,才明白小姐為何要支開那小丫頭,原來對方必定跟從前的水香一樣吃裏扒外。

“其實這也不怪姐姐,”賀南風不及對方反應,便繼續笑道,“南風方才進門時,還見姐姐手邊放著南宋薑夔的《白石道人詩集》,白石詩詞超凡脫俗、空靈雋永,要領略其中真味是要花些心思,也難怪姐姐不曾注意丫鬟打扮。”

聶月瓊活脫脫就是前塵賀南風的倒影,一個從文人小姐淪落風塵,一個受盡祖母姐妹壓迫,一麵真心喜歡,一麵又都靠著醉心詩書逃避現實,日子久了隻剩些愚蠢的善良,難怪任人擺布。

“你,你到底要說什麼。”聶月瓊凝眉道,眼神裏盡是防備。

賀南風又是一笑,微微向對方靠近,容色溫柔無方:“南風說了,是不忍姐姐白白喪命,特意前來提醒。”

聶月瓊道:“便是我的丫鬟偷盜錢財,又跟我喪命有什麼關係。”

賀南風不想區分對方是天真愚鈍,還是隱約察覺什麼卻選擇刻意逃避,起身道:“姐姐真當我那伯母是被你的文詞感動,寬容伯父娶你進門麼。”

聶月瓊蹙眉,沒有接話。

“這廂你和伯父的事方為人所知,你的丫鬟便憑空多了銀鐲子,難道,是在街頭拾到的不成?”賀南風走到對方身後,將白皙的雙手搭在聶月瓊的肩頭,繼續道,“南風之所以前來,是因為比起姐姐,南風可對賀家,對大伯母要了解得多。所以南風知道,姐姐在外麵還好,若是進門,不加防備的話,隻怕凶多吉少。難道姐姐會從心底相信,哪個名門正妻能容忍夫婿移情一個妓子?”

何況鄭氏要的是掌控賀傳,如前塵一般教唆完成她的侯夫人夢,怎能允許旁人讓賀傳分心。但這點賀南風不會講給聶月瓊,她也沒必要知曉。

說及此處,明顯感覺對方身子輕輕一顫。賀南風笑容更盛了些,微微向前俯身,貼著聶月瓊的耳邊,柔和道:“姐姐不信,便與南風打個賭,保管叫姐姐知道,那寬容大方的未來主母,麵皮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嘴臉。”

聶月瓊的呼吸重了不少,岑寂許久,才抬頭道:“打什麼賭。”

“姐姐知曉賀家祖母病重之事了吧。”

聶月瓊想了想,道:“下午懷信有差人來告訴過我。”

“伯父怎麼說。”

“他有些擔心…”

賀南風輕笑:“擔心什麼,擔心祖母的身體,還是擔心若有喪事,他便不能娶你進門?”

自然是都有的,但聶月瓊總不能承認第二個擔憂的存在,於賀傳孝名不利,於是頓了頓沉默不語。

賀南風了然於心,笑道:“如今形勢本就讓人猶疑,若這時姐姐你,發現自己身懷有孕,你猜伯父會怎麼做?”

聶月瓊一愣,自來孝期有孕是大不孝,如今邱老夫人情況未明,為避免孝期生子的罪名,賀傳一定會盡快將她先迎進賀家。

如果這是為了逼迫賀傳盡快迎娶,倒的確容易奏效,但她並不願欺騙對方,何況到時候發現作假,以後該如何麵對情郎?

賀南風看出對方猶疑,便含笑解釋道:“姐姐放心,此法不是為了進門,你這假孩子也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患。”

“那——”

“你的丫頭收了人家鐲子,難道不該做點事情麼。”

聶月瓊一怔,隨即明白她的意思是,對方既然收買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必然能得知她懷孕的消息,也會想到賀傳得知此事之後如何處理。

隻是個妓子還可以慢慢處理,若懷了孩子進門,賀傳必定小心照顧,到時下手如何容易?賀南風說的打賭,便是指聶月瓊若不信,可假裝自己有孕,而那包容和善的賀家主母,就必定會迅速采取手段。到時就會知曉,她今夜所言是真是假。

一個不到十一歲的閨閣少女,喬裝進妓院點撥一個即將進門的陌生人,說賀家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不是有賀傳情意,不是寫得好詞便能安然無虞的。在對方不信的時候點出丫鬟被收買之事,又設下計謀叫她能一探虛實,聶月瓊實在想不出對方自己所求為何。

她便凝眉靜靜看著她,一時間相覷無言。

直到樓下隱約傳來鴇母同小丫鬟說話的聲音,紅箋提醒小姐準備離去時,賀南風轉身後似想起什麼,又回頭道:

“其實姐姐你還可以更進一步,你知道的,對吧。”

她有足夠信心鄭氏一定會出手,多半借小丫鬟動作。而既然鄭氏必定出手,聶月瓊就有反製的機會,至於具體如何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若聶月瓊隻限於打賭,最多掉個假孩子,明白自己所言非虛,以後便好相處了;若對方此番想通趁機反製鄭氏,則算意外之喜。何況若她真的想要反製,也可以正好借機量一量其智慧實力,無論如何,都是保險之外的錦上添花而已。

聶月瓊沉寂片刻,抬眸緩緩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她並不信那傾慕才情的說辭,說明她其實還是明白的。賀南風頓了頓,柔和一笑,道:“因為我想看到姐姐,也能把詩詞歌賦的心力和智慧,用在一些其他地方。”

聶月瓊一愣,目光定定地看著那嬌弱少女。

她說也,那先的一個大概便是她自己吧。自幼博覽群書的賀家三小姐,皇帝欽賜的北燕雙姝之一,也是曾經曆過什麼,才有這樣的選擇和感悟吧。

“三小姐和月瓊,是一樣的人麼。”她道,也站起身來。

賀南風岑寂片刻,回答:“從前是,不過後來你會明白,在這人世叢林裏,詩詞歌賦並不能護你此生無虞。”

“可有的人即便傷心,失望,也不願卷入其中,去爭鬥、去掙紮。”

她果然是懂的,但一直在詩詞歌賦裏營造假象,逃避真實的紅塵而已。

賀南風頓了頓,道:“那你便錯了,難道你寫下離詞留住伯父的時候,對伯母便不是已然開啟爭鬥了麼?這世上野心和爭鬥都沒錯,善良也沒錯,但善良之人卻應該更加工於心計,也應該更加身居高位,否則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淩,沒有半分價值。”

屋裏另外兩個人都不禁愕然,她一個十來歲的侯門小姐,如何對人生會有這樣深刻的領會。

善良之人更該工於心計,也更該身居高位,否則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淩,沒有半分價值。

紅箋暗想,這便是小姐近來行事的緣由吧。將她從前的善良披上尖銳鎧甲,變得工於心計,力求身居高位,去得到自身價值。

這就是,前塵賀南風用一生錯路和血淚得出的真知,也是如今賀南風所堅信和力行的準則。愚蠢無知的善良,才是這天地間最無用的東西。

聶月瓊沉默許久,慢慢點了點頭。

“以姐姐才智,何必束縛自己呢。”

門外傳來腳步聲近,賀南風向她微微一禮,方重新帶上頭巾,低眉順目地含笑接過茶湯後,跟隨紅箋告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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