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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紅粉骷髏(九)

是夜。

劉若竹還未歸家,隻一人在刑部,將往年的案宗都翻了出來。

有關河東聞喜裴氏的案子極少,最出名的莫過於光宅元年的那一樁。宰相裴炎勾結徐敬業造反,企圖稱帝,被下詔獄。是年十月,裴炎被斬殺於洛陽都亭驛,全家上下亦被處以極刑。

聽聞,裴炎有個小女兒,自小聰敏過人,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論起來,若是那小女孩兒還活著,也該是裴小娘子這般年紀。

隻是,當初陛下將裴炎一家趕盡殺絕,她是如何活下來的呢?

如果她不是裴炎的女兒,那她是誰?這通身從容高貴的氣度絕非普通百姓家能夠養得出來。她又姓裴……這種種的巧合,讓劉若竹有八成把握,她就是裴炎的後人。

劉若竹將案宗放回原處,心中驚喜之餘,又多了分沉重。

驚喜的是,自己家其實和裴家還繞著彎兒帶著親,裴娘子阿娘的小叔,就是原刑部尚書,也就是自己的阿翁。所以,自己可以算得上是裴娘子的遠房表哥。

沉重的是,他知道裴娘子此番積極配合查案的目的,她怕是想豁出去一切,替父翻案。

陛下的脾氣秉性,他比誰都了解。看似寬和,有著容人之量,但也有帝王最忌諱的一點,那便是權柄。若是誰動了陛下手中的權柄,誰就得死。陛下可是連親兒子都算上了的,何況一個曾擁立過自己的裴炎?

想著這些,劉若竹一夜難眠。

另一廂,裴約素也沒有睡安穩。

她在半夜裏,被管延京和管永的吵架聲驚醒,隨之而來的,還有摔瓷碗扔碟子的響動。

裴約素坐起身,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直到聽見管大哥一聲“我不信他會這麼做,命運為何如此對我”的怒吼。

師傅似乎壓低著嗓子,極力哄勸著他什麼,管大哥的情緒這才逐漸穩定下來。

很快,院子裏恢複平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裴約素望向窗外,月黑風高,鴉雀無聲,這樣的夜晚最能吸納秘密。

她不知道師傅和管大哥之間發生了什麼,印象中,他們父子的關係一向融洽,再者,管大哥雖時常自怨自艾,但那也是久病榻上的緣故,總體而言,他的性格一貫溫潤,從未有過夜裏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

裴約素掀開布衾,但又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外人,實在沒有立場去勸說什麼,故而又回到榻上。

下半夜,她睡著了,又仿佛沒睡。半寐半醒間,她竟夢到了雲煙。

那樣的花容月貌,赤著腳,在平地上起舞,下一瞬間,不知絆到了什麼,爬起來時,已是滿臉血肉模糊,她捂著臉一直在哭,可流出來的,不是淚,竟是血。慢慢的,她臉上的皮肉左一塊右一塊地掉,直至露出白骨。

裴約素的裏衣濕得徹底,她再次驚醒過來時,直接下了榻。

養父曾經說過,仵作若是頻頻夢見死者,那便是死者托夢,有冤難訴。

於是,一大清早,裴約素就衣衫齊整地出現在刑部門外。熟悉裴約素的衙差都知道她是在等劉若竹,心中紛紛豔羨起劉侍郎來。而當劉若竹身穿官衣官帽,同另一位林侍郎一起出現時,亦受到林侍郎的調侃:“劉侍郎風流俊俏,豔福不淺,連視事時,都能有這樣出挑的小娘子陪著。”

“去,去。”劉若竹嘴裏不滿,心中卻莫名得意。

“裴小娘子,你在等我?”劉若竹笑著問她。

“是,我說過要陪同你一起查案。按照刑部查案流程,我們今天是不是應該去拜訪諸位涉案郎君了?”裴約素態度無比認真。

劉若竹麵上的笑意漸漸淡下來。

在她的心中,案子高於一切。若是沒有這宗案子,她怕是沒這麼想見自己。

可自打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和猜出她積極配合查案的目的後,劉若竹對這位表妹莫名生出幾分憐惜,他想要保護她,所以開始後悔將她卷入進來。

不過,現下看來,已經來不及了。

“這件事,你可以不用參與。”劉若竹道。

“劉侍郎,這是你先前答應我的條件。”裴約素可沒那麼好糊弄。

劉若竹細細看了眼她,似乎是在看她的眉眼處,究竟有沒有幾分像自己。但是親戚隔了三代,他們之間這份稀薄的血緣關係,也早就消融得無影無蹤了。

她的骨血裏,有著一種自己沒有的東西,幾近視死如歸。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為了令你不影響刑部查案,你隻能乖乖在我身後,不可以單獨行動,說什麼做什麼前,也要先問過我。”

“這是自然。”裴約素點頭道。

“那你在此處等我。”

半晌後,劉若竹竟將一身官服換下,穿了身常服出來。

裴約素一愣,她這是第一次見他穿鴉青色的菱紋襴袍,革帶上除了玉,還佩了一柄銀色彎刀,細瞧雕刻技藝,便知價格昂貴。

她知道他生得好,可是換一身衣裳,就多了一張截然不同的桃花麵,見過的郎君裏,大概隻有他。

“裴小娘子請上馬車。”劉若竹將她的呆滯看在眼裏,語氣莫名輕快幾分,還主動扶她上去。

這一切,落在來往的衙差眼裏,又是一則關於劉侍郎的風月消息。

裴約素倒也沒多想,當馬車在街道上跑起來時,她才想起了什麼,進而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女扮男裝?不扮作你的小廝,是不是不方便去?”

劉若竹看著她,沒有說話,反而從袖中抽出一支鎏金菊花紋的銀釵,抬手便插入她的發髻之中。

“劉侍郎,你這是……”

劉若竹將腰間拿出一塊腰牌遞與她看,“我阿婆是平壽縣主,同來禦使的阿娘有些來往。今日,我們是去拜訪長輩。我是晚輩,你是我的侍女。到了來府,記得隻拿眼瞧……”

“不多說話,也不單獨行動。劉侍郎,你近日特別反常,你知道嗎?我從前認識你時,你可沒這麼囉嗦。”裴約素打斷道。

反常嗎?劉若竹回憶起這兩日,大概隻有麵對她時才會如此。

裴約素將發釵取下,端詳了兩眼道:“發釵雖不是用的最貴的料,但做工卻十分精巧,是好東西。”

“來府的三等侍女也戴銀簪,你若是過於樸素,怕是會被人瞧不上。”劉若竹調笑道。

“我不在乎這些。”裴約素搖搖頭。

這些年,冷眼她已經見慣。旁人的冷言冷語,亦傷不到她分毫。

劉若竹忽然極其認真地看著她,問她:“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極為辛苦?”

裴約素一愣,不明白他為何要問這個,心驀地跳得快了些,莫名心虛地不敢同他對視,低頭道:“一個仵作的女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你的養父,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姓甚名誰,字是什麼,這些你還記得嗎?”劉若竹順著她的話,直接將這道隱秘的口子揭開一層。

“死了,在我很小的時候。”裴約素故作輕鬆,“叫什麼,我就更不記得了。”

“那是怎麼死的呢?”劉若竹一副誓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若是平日裏,裴約素的清冷疏離便是她最好的保護色,她絕對不會讓別人有這樣逼問自己的機會。可今日,她抬起頭,與劉若竹對視的一刹那,要懟出去的話竟然都咽了回去,因為她居然破天荒地從劉若竹眼中看到關心。沒有探究與好奇,而是關心。

裴約素疑心自己看錯了,忙搖搖頭,將頭扭向窗外,硬生生切斷和劉若竹的對話。

“裴小娘子,其實你應當還有親人在的,隻需你往遠處望一望。”劉若竹若有所指道。

裴約素的身形有片刻的僵硬,她始終保持著不尋常的沉默。

他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聽馬車外馬夫一聲“來府到”,一旁坐著的裴約素迫不及待地要下去,似乎要逃離些什麼。

種種行為,令劉若竹已經可以肯定,她就是裴炎的小女兒,是當年那場災難中唯一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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