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顆糖
隨卷子一起遞過來的,還有一張紙。
紙上詳細把裴寂數學卷子上的錯題錯在哪裏,思維有哪裏不對,應該怎麼入手等等都寫得一清二楚,比數學題集後麵的標答還詳細,幾乎都用不著裴寂開口問,隻要一條一條仔細看下去,就如醍醐灌頂,知識點和公式化用全都明白了。
這樣的水平,在數學滿分的那些學生裏,恐怕都少有人能與她媲美。
裴寂舉著自己的卷子,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叢蔚。
心裏倒抽一口涼氣:這特麼能直接跟盧雯雯PK了吧。
要知道盧雯雯可是樊城三中最年輕的數學特級教師,學曆高,課也教得好。
不過為了照顧火箭班大部分成績好的學生,她往往會在幾種解題思路裏選擇彎路最少的那種,而那樣的解題方法對數學不好的學生來講,省去的步驟一多,就鬧不明白了。
裴寂的數學不算很好,完全也是在啃小時候鐘嘉慧給他補課時候的老本,升了高二,明顯覺得吃力許多。
他眼前黑了黑,覺得自己成為年級第一的希望,活生生被眼前這個變態學霸給掐滅了。
宋端說的沒錯。
“剛不過啊。”
叢蔚兩手疊在一起放在桌麵上,一雙眼睛盯著裴寂,似乎想問他:還有哪裏不懂嗎?
她看人好像總是這樣,不帶任何遮掩地直視對方的眼睛,所有的表達都放在眼底,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和害羞。
這樣被人盯著,任誰大概都會覺得心裏毛乎乎的。
偏偏這姑娘生得實在是太幹淨,看著你的時候,竟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感覺。
裴寂抓了抓自己的褲兜,猶豫了好一會,一咬牙,掏出兩顆花花綠綠的糖,糖紙閃著光,小小一顆,兩邊擰成麻花。
他往桌上一放:“謝了。”
帶著自己的試卷回座位上,把卷子往書包裏一塞,然後挎起書包就要走,到教室門口時抬手看了眼手表,倒數了五個數。
下課鈴適時響起。
裴寂吹了聲口哨,單肩挎著書包,神清氣爽地去吃午飯。
叢蔚看著桌上的糖,挑了一顆綠色的,剝開糖紙,舌尖卷著糖,青蘋果的糖精味,很甜,是她不常能吃到的味道。
——
叢文晏來給叢蔚送飯,一手拎著保溫袋一手插兜,閑適地站在校門口。
形象有些過於鶴立雞群了。
叢蔚剛出校門就看見了他,站在門房邊上的小牆角處衝他招招手。然後一手食指指著他,雙手握拳,右拳打一下左拳,左拳不動,右拳向上翻開手掌,然後掌心向下,由外向內揮動……一串動作做得流暢迅速。
【你怎麼來這麼早?】
叢文晏走過去,把保溫袋遞給她:“怕你餓了。裏麵放了兩個飯盒,午飯和晚飯,晚自習放學爸爸會來接你,等你在這邊習慣幾天,以後我就提前把飯菜準備好,你上學就自己帶上,我聽你們班主任說,開水房有微波爐,你可以自己熱飯。我最近在給你看電動自行車,挑個好看的,以後騎著上學放學。”
叢蔚抱著保溫袋,乖乖巧巧地點頭。
半晌又是一串手語。
【不用天天送飯,明天我就可以自己帶。】
叢文晏抬手梳了幾下她的劉海,笑道:“好。”
這三年,他很少反駁叢蔚的意思,幾乎算得上是百依百順。
叢蔚從前就很聽話,隻是後來,更乖巧了。
這樣一對父女站在學校門口,無疑是紮眼的,叢文晏身形高大,把叢蔚擋了個嚴嚴實實,旁人沒瞧見叢蔚做手語,還當是父女倆在說悄悄話,暗自感歎著感情真好。
薑杳杳就是自己帶飯,放在校門口旁邊的小書店裏,寄存加熱飯,每天1塊錢,又便宜又方便。
跟班上同學一塊熱完飯出來,正好遇見叢蔚跟叢文晏告別,抱著自己的保溫袋,慢慢吞吞往學校裏走。
她還沒領到校服,一身霧霾藍的運動服摻和在人群裏,格外顯眼。
有人在身後戳了戳她的肩膀,回頭。
是薑杳杳。
身邊跟著幾個女孩子,都同她一般,拎著飯袋子。
“我看到有人給你送飯,你爸爸嗎?好帥啊!”薑杳杳熟門熟路地挽住叢蔚的胳膊,親昵之意不言而喻。
那幾個女孩兒見狀也都圍了上來。
“叢蔚,你成績好棒啊,以後多教教我們!”
“早上你到教室我就聞到了,好香,你噴了什麼香水嗎?”
“我叫普寧,跟你一個班,坐在你斜後方,你早上肯定沒看到我。”
……
16歲女孩的交往,不知道是不是都是這般,嘰嘰喳喳。
叢蔚聽著,每一句話都聽得很清楚,隻是,沒有辦法回答。
她有些尷尬地搓了搓耳朵,歉意地衝她們笑,門牙不自覺地扣住了下唇。
人與人的社交,建立在你來我往之上,是一種互動行為,倘若隻有一方積極,另一方沉默,場麵自然就會變得有些尷尬。
叢蔚躊躇了好一會,才伸出右手,五指並攏,舉於額際,先做“敬禮”手勢,然後下放改伸小指,在胸部點幾下,表示向人致歉並自責之意。
普通人的生活裏,手語是個極陌生的東西。
普寧她們幾個相互看了看,倒是沒說話。
薑杳杳一把抓住叢蔚的手:“趕緊回教室吃飯,餓死了。你不餓啊。”
像一根針,把凝滯的氣氛紮破,人人臉上又掛起了笑,不過較之剛才,多了幾分生疏和距離。
下午兩點。
裴寂吃完午飯,跟三兒他們道了別,準備回教室。
從走廊經過,正好路過叢蔚的位置,她戴著一個灰色的眼罩,正趴在桌上睡覺,臉朝著窗外,鼻息綿長。
裴寂腳步微頓,目光落在那半張臉上。
她皮膚太薄、太白,透著血肉經脈的顏色,臉蛋紅撲撲的,下頜處卻泛著幾縷青筋。這樣的膚質大多隻在嬰兒身上出現過,隨著年齡愈大,皮膚逐漸厚實,很少能見到這樣的顏色。
睡得太乖巧。
裴寂想起了家裏那隻拿破侖小短腿貓仔,也是這樣,喜歡在太陽底下睡覺,奶呼呼的。
剛領回家沒兩天,他原本有些嫌棄又小又難養又是一身的奶腥味,現在卻覺得,啊,挺可愛的。
——
高一高二晚自習到晚上7點40,高三晚自習到晚上9點半。
過了立秋,天色就暗的早了些。
晚自習是英語,講卷子。
叢蔚見到了薑杳杳嘴裏提到的英語老師bigface,叫李年春,生得有些高大,一米七多的個子,肩膀略微寬厚一些,其實臉倒並不是很大,隻是生了張國字型的臉,兩腮方正,顯得臉大而已。
學生私下叫她一聲bigface,想來她未必不知道。
一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班有個完形填空隻對一個的,自己拿著卷子上後麵站著去。這篇完形填空,我之前是不是講過,不要求你們全對都已經很寬容了,居然還出現了隻對一個的,你上課是神遊啊還是修仙啊。”
她說話語速極快,劈裏啪啦一大堆,像機關槍,突突突突,還沒聽明白就說完了。
薑杳杳在桌子底下捅了叢蔚一把,衝她擠擠眉,然後下巴斜後方揚了揚,示意叢蔚看。
叢蔚轉頭。
先是看到一個黑漆漆的腦瓜頂,然後是一張喪氣的臉,耷拉著腦袋,拿著卷子乖乖站到了牆角。
果真是裴寂。
她正看著,窗外有人跑過,大約是後麵幾個班的學生偷跑出來上廁所,路經1班,瞧見裴寂又被罰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叢蔚倏地回頭,窗外果然站著人。
三兒身後跟著幾個男生,隔著窗戶,對裴寂做著鬼臉。
裴寂斂了那股子喪氣,挑眉看向窗外,目光淩厲帶著騰騰殺意。
三兒膽小,貓著腰就跑了。
收回目光時,對上了叢蔚的眼睛。
裴寂舌尖頂頂上顎,背靠著牆,把試卷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突然衝叢蔚齜了齜牙。
叢蔚被他逗得一笑,心道。
幼稚。
兩個小時晚自習,一晃而過。
不同於下課的那種熱鬧,放學的喧嘩更甚,收拾書包的、瘋逗打鬧的、還沉迷討論題目的通通放大了音量。
叢蔚撿著作業往書包裏放,其他的課本都整整齊齊碼在課桌一角。
跟薑杳杳那個恨不得吞了菠菜才能背起來的書包比,叢蔚的書包簡直輕得不像話。
“你就帶這幾本書回去?”
叢蔚點頭。
“你做作業都不翻書的嗎?公式啊,定理啊什麼的。”
搖頭。
薑杳杳緩緩舉起自己的大拇指:“大神不愧是大神。”
叢文晏早早就在校門口等著了,開了車,看著叢蔚跟一個女孩兒道別,倒是有些欣慰,想來應該是處得還不錯。
車門拉開,叢蔚一手伸拇指在嘴唇上貼了貼。
【爸爸】
裴寂看著叢蔚上車離開,也看見了叢蔚的動作,隻是不明白,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他也跟著模仿了一下,醒了神暗罵自己無聊。
三兒掛在他身上,身邊圍著一群男生,嬉皮笑臉的沒個正經。
“裴哥,先去Bubble Lab喝兩杯唄!”
裴寂斜睨他一眼,哂笑:“你幫老子做作業?德行。”
出了校門,校服就脫了下去,掛在裴寂的半個肩膀上,他身後背著書包,胸前還挎了個黑色的胸包,上麵掛著一隻青蛙公仔。
跨過那道門,就像是穿過了某種結界,裴寂才像是脫了那身正經的皮,上翹的貓嘴斜斜勾著,脊背鬆垮微駝,穿過路邊的霓虹,五顏六色閃爍的燈光斜照在他臉上,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痞氣和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