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顆糖
“怎麼樣,呼吸還行不行?要不要噴藥?不行咱們去醫務室。”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一大串。
薑杳杳這才看到裴寂正站在叢蔚麵前,捏著她的下巴抬高,給她灌水,一邊灌一邊問,好像急得不行。
他們,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叢蔚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有水從嘴裏灌進來,沒來得及咽,就嗆了一頭一臉,無奈抓著水瓶子,一個勁地想推開,奈何對方簡直就像塊巨石。
三兒隔著一扇玻璃,站在外麵,目瞪口呆。
“裴哥這是要,滅口嗎?”三兒呢喃,“原來是我誤會了,裴哥就不是那樣重色輕友的人。”
他一拍腦門,“唉喲,可別真出事。”說著就要推門進去。
薑杳杳也瞧出不對來,上去拉住裴寂:“你輕點,別灌了,你這麼灌水會把她嗆到的。”
裴寂聽到這話,手上力氣一鬆,正準備把水瓶拿出來,卻被她突然用力一拉,右手的水瓶從叢蔚嘴邊滑出來,半瓶水一蕩,澆了她一臉,滴滴答答,從額頭到下巴,形成幾股水流,順著脖子往下滾,沾到校服衣領上,沒一會兒就濕了一大片。
耿越就是這時候進食堂的。
剛批完作業,晚了十幾分鐘,上一秒腦子還在想食堂估計不剩什麼飯菜的,下一秒就看見裴寂在“欺負”叢蔚。
一聲怒喝:“裴寂!”
仿佛按下停止鍵,食堂裏所有人的動靜都停了,裴寂一手捏著水瓶,另一隻手還卡在叢蔚下巴上,一臉呆滯。
薑杳杳還拽著裴寂校服袖子,扯得亂七八糟。
場麵有些,難以言喻。
三兒剛進來,倒吸一口氣,屏著呼吸轉身,打算悄無聲息地消失。
隻有叢蔚,拿袖子擦擦臉,小口小口地咳嗽了兩下,涼水灌上一嘴,倒是不辣了。
“你不鬧事過不了?這才過了多久安生日子,就不能把正道兒走好,非得欺負欺負弱勢同學你才覺得舒坦是不是……你真是沒把虧吃夠。”
耿越臉漲得有些紅,走過來一把拉起叢蔚就掩到自己身後,指著裴寂的鼻子,態度語氣出奇地嚴厲。
裴寂原本還有些愣的神色突然就變了,嘴角繃緊,垂著眼睛,兩腮邊的肌肉滾動著,礦泉水瓶被他捏扁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隨手一拋,也不管水瓶扔到了哪兒,他看了一眼還在耿越身後喘氣的叢蔚,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
薑杳杳的手還保持著抓的動作,十指有些僵硬。
“耿老師……”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叢蔚從耿越身後出來,舉著新手機到耿越麵前。
【耿老師,你誤會了,裴寂想幫我的,我吃飯辣到了,他著急】
女孩兒的衣領濕了一片,臉上還掛著水珠,整個人顯得有些潮濕虛弱。
顧不上耿越的臉色變化,隻回頭去看已經離開的裴寂,隔著食堂的落地玻璃,那人腳步如飛,不用猜都知道,肯定生氣了。
叢蔚歎了口氣,把裴寂扔的水瓶撿起來,端著餐盤去泔水區倒飯,吃也吃不下了。
薑杳杳見狀,抱起自己的飯盒也跟了上去。
耿越冷靜下來想想,也覺得自己衝動了。
隻是叢蔚那個身體狀況,實在是太特殊了,真的很難不讓人擔心。
——
裴寂不在教室。
叢蔚抿抿嘴,站在自己桌子前,視線卻落在了裴寂的座位上。
“叩叩叩。”
三兒耳邊響起敲窗戶聲,一瞧,嗬,好家夥,學霸居然來找他了。
他剛往窗台上一趴,都沒來得及說話,嘴張了一半。
手機豎到眼前。
【裴寂在哪裏】
三兒眼珠子一轉:“裴哥沒回教室嗎?”
搖頭。
三兒摸摸下巴:“那你去天台瞧瞧吧,要是不在,那我也不知道了。”
三兒他們雖然總跟著裴寂一塊玩,但大多數時候也不是老圍著他轉,裴寂更多是獨來獨往,在學校裏,似乎很難看到和他形影不離的人。
雖然他經常成為八卦談資的核心。
叢蔚點頭,收回手機,看看微信裏那個孤零零的對話框。
她的昵稱是個黃澄澄的大橘子。
【你在哪兒?】
沒人回。
她原本是想給裴寂撥個電話,臨到打出去那會兒,才想起來自己不能說話,電話打了也是白打。
學校天台一般是上鎖的,隻是因為年久失修,加上一屆又一屆那些混小子撬鎖開門,那個大鐵鎖掛在門上,早就成了一個裝飾,壓根起不了什麼作用。
叢蔚一推門,就和翹個二郎腿坐在天台角落抽煙的裴寂四目相對。
裴寂的煙舉到一半,臉上還是十分深沉的模樣。
見到叢蔚的時候,明顯有些驚訝,兩種表情糾結在一起,就顯得有些說不出的搞笑。
回過神,趕緊把手裏的煙往身後一背,碾在牆上碾熄了,隨手把煙蒂揣進了自己的校服口袋。
莫名心虛。
低下腦袋,也不去看她,捏著胸前包上那隻青蛙公仔的腦袋,使勁兒揉捏。
也不知哪裏來的,幾分委屈。
叢蔚蹲到他麵前,半仰著頭,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瞅著他,倒是坦蕩。
她從身後拿出一瓶橘子味兒汽水,塞到裴寂手裏。
一手伸出拇指,彎曲兩下,然後食指指向對方。
【謝謝你】
她似乎總在向他道謝。
叢蔚回憶了一下最初,她不過是給他“講過”幾道題。
然後,他一直在護她。
“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怕你發病。”裴寂瞧著手裏的汽水,指甲摳了兩下瓶身上的包裝紙。
叢蔚拉了拉他的小拇指。
皮膚之間的觸感很奇怪,總有些柔軟而親昵。
裴寂別別扭扭地抬了眼皮。
瞧見叢蔚笑得綿軟。
他驀地就想起那天,她給他買的那杯冰淇淋紅茶,上麵那顆甜膩的冰淇淋球,入口即化,味蕾充斥著滿足。
她知道的。
裴寂腦子裏突然閃過這句話,胸口那股子鬱氣仿佛被太陽曬得蒸發了,起先還喜滋滋地想她是信他的,隨後又惱著,她怎麼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萬一人家真的要害她怎麼辦。
叢蔚就那麼看他,看他臉上表情變化著。
很搞笑,也有些可愛。
叢蔚站起身去拽他,那麼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近140的體重,就那麼輕輕巧巧隨著她起來,袖子被她拉著,另一隻手裏握著那瓶橘子汽水。
回了班上,迎來的是一群“注目禮”,許是不敢太張狂,都有意無意地拿餘光瞟著。
先是裴寂為叢蔚出頭教訓人,還以為他們關係多好,結果今天中午就看見裴寂“掐”著叢蔚猛灌水,跟上次逼普寧喝水的路數差不多。
現在又是怎麼了,和好了?
才過多大一會兒。
跟裴寂同校同班兩年,雖然沒見過他鬧事打架,可大家心裏沒有不清楚的,當年那事鬧得那麼大,裴寂還蹲過一年少管所。
能是什麼好人。
從前是被他的假麵麻木了,麻木了。
瞧瞧,弱勢群體一來沒多久就被欺負了吧。
班上唯一知道真相的薑杳杳,看著裴寂腦袋上頂著的“鍋”,默默給他點了根蠟。
——
下午第二節課是語文,耿越的課。
耿越是個好老師,護短護得很明顯,全校沒有哪個班的學生敢去找1班人的茬,不然回頭耿越就會堵到你班上去,當麵“教你做人”。
他對自己的學生也向來都很信任。
中午那事,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衝動了,不僅僅是因為叢蔚的特殊情況,更多是他的確對裴寂存在偏見,無論裴寂平日有多低調聽話,都無法磨滅他曾經犯過的事。
口口聲聲教育孩子們不要帶有色眼鏡看人,天天說著浪子回頭金不換。
可到了現實,連自己都沒做到。
耿老師的良心受到了譴責。
一篇《遊褒禪山記》講得魂飛九天。
下課鈴響的時候,他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裴寂,十分深沉地歎了口氣:“裴寂,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裴寂合書的手一頓。
半晌還是起身跟了上去。
叢蔚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書桌,胸包上掛著的大青蛙與她無辜對望。
“裴寂,中午的事,老師要跟你道歉,是我的問題,我沒有問清楚事情緣由就指責你,對不起。”
這還是頭一回,耿越一個男老師,麵對一位男學生,語氣這樣地溫柔。
辦公室裏一眾女老師齊齊看了過去,然後抖了抖。
裴寂也,抖了抖。
“沒事。”他默默退後一步。
耿越沉浸在良心不安中,沒有察覺,依然深沉地開口:“叢蔚她的情況有點特殊,比普通的同學要更體弱一些,我們還是應該要多多給予她一些關心和愛護,而且她父親把她交給我們學校我們班級,也是一種極大的信任,我們也要對得起家長的信任。雖然今天是我誤會你了,但是還是希望你以後對她,即便是出於好心和幫助,也還是要……下手輕柔一點。”
也太囉嗦了一些,裴寂心道,從前怎麼沒看出來班主任年紀輕輕,竟如此爹係,父愛簡直爆棚。
轉念一想,能讓耿越這麼緊張,難道叢蔚不僅僅是有哮喘這麼簡單?
“耿老師,叢蔚她,特殊情況是指……”裴寂又往前挪了一步,左右看看,頂著辦公室其他老師的八卦目光,壓低了聲音,活像是打聽什麼秘密情報。
耿越深深看了他一眼,舔舔嘴唇,餘光在辦公室瞥了一圈,然後上半身前傾,神秘兮兮的模樣。
“這是人家隱私,少打聽。”
(正準備認真傾聽的)裴寂:……
鬱鬱悶悶回到班上,掛在桌邊的胸包被人放到了桌麵上,大青蛙端端正正地坐著。
杜漸瘋狂寫作業的動作一頓。
小心翼翼又有些膽戰心驚,他可是看了中午那事的小視頻,多殘暴啊。
“叢蔚給你放了些糖在裏麵。”杜漸捏著水性筆,壯著膽子,“人小姑娘,你別跟人計較了。”
裴寂盯著那隻大青蛙,有些絕望地想:天降大鍋,說不清了。
從此再也沒有好名聲了。
包裏的糖原本隻剩一半了,此刻打開,滿滿當當堆成小山。
裴寂拉上拉鏈,看著叢蔚瘦小但總是挺得直直的脊背。
哭笑不得。
她這是,在安慰他嗎?
還真是會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