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快讀
打開小說快讀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關河萬裏自當歸關河萬裏自當歸
豎著走的大螃蟹

第16章

心灰意冷

“灰鼠毛的太薄,還是換大毛的衣裳來。”黛秋翻看著半炕的包袱,百花帶著幾個女人忙進忙出。

“姑娘,已經開春了,老爺被關在裏麵,本就心焦,穿不上這麼厚的東西。”百花提醒道。

“傻子,牢裏……”黛秋微微一滯,接著道,“那一年四季不見光的地界必定陰冷潮濕,如果開春,正是返潮氣的時節,大毛的隔潮,父親不穿,夜裏也能當褥子用。”說著,又檢查另幾個包袱。

藍橋捧著一幅畫跑來:“姐,這個帶上。”那日,濟川在全家人麵前被帶走,藍橋年紀再小也知事情不好,如今家裏一片忙亂地準備濟川的東西,他便要盡一份心意,從自己素日的書畫中挑了最好的一件。

不等黛秋說話,百花先攔道:“我的小爺,您別跟這兒裹亂……”

黛秋不等百花說完,接過大張的雪浪宣,展開一看,畫風稚嫩,疏疏幾筆能看出是兩個孩子在玩耍。“很好。”黛秋麻利地疊好放進包袱裏,伸手撫一撫藍橋的頭:“橋兒乖,我必把這幅畫帶到,你院子裏玩去吧,我讓廚房準備飯,今天有你愛吃的菜。”

藍橋聽說,靜靜地看向黛秋,片刻轉身出門去。黛秋與百花對視一眼,看出百花眼中的不解。“他畫的是日常情景。”黛秋小聲道,“父親見了,知道我們好好的等他回來,必是高興的。”

百花長長一聲歎息,無言以對,唯有幹活的一雙手更麻利了。這個家也不知是怎麼了,許太太沒來由的過世,白事沒料理明白,老爺又下了獄,說老爺下的方子治死人命,她是不信的,可鋪子封了,老爺也沒回來,好好一個安穩宅子,怎麼說敗就敗了?

“百花,把咱們的體幾全拿出來,我分幾份子塞在包袱裏。”黛秋道,“這時節,不說買平安,隻買父親能少吃些苦也是好的。”

“姑娘有心了,可就咱們積攢下那一點子都拿出來也沒幾個錢。”百花實話實說,“我早起見福媽在合賬,又打發人往相熟的當鋪裏去,想來太太會有辦法籌銀子。說起來,太太……”百花沒說下去,家裏出了這樣大事,好容易得了機會去探望老爺,太太卻放姑娘一個小人家家的獨自打典衣物,午飯時也是姑娘同著大夥兒吃,福媽單拿了飯菜送進書房,太太一直在書房,竟大半日沒出來。

彼時,杜氏仍在書房裏,連著幾日,她四處打聽消息,花銀子托了一位大理院的文吏,錯午時,那文吏才悄悄傳來一封信,信上抄錄了太醫院正堂沈大人和藥鋪吳仲友的供詞。杜氏不敢相信,那吳仲友與蕭濟川亦師亦友,相交多年,蕭家的鋪麵雖然進益不巨,但也從不曾虧了他,杜氏想不出有什麼事能讓吳仲友做這樣的證明,更想不出一向默默無聞的蕭濟川到底哪裏得罪上官,沈從興身為正堂院判,竟然要置他於死地。

“福媽,備車。”杜氏騰地起身,也不等人來,一把抓過鬥篷就向外走。福媽原在外間房裏打發小丫頭給往熏籠裏加碳火,聽見說話忙地跑進去,幾乎與杜氏撞個滿懷。

“太太做什麼這樣急?”福媽說著,朝小幾上冷透了的飯菜瞥一眼,“太太這幾日不好好用飯,不好好安置,是要折騰壞了自己的身子,老爺吉人天相,就算有些波折也必是無礙的,別等老爺來家,太太再折騰壞了自己。”

杜氏無心聽她勸解,按證供上的說辭,濟川別說丟了名聲,性命亦堪虞,杜氏心中直如有無名天火,燒得她整個人從裏往外筋斷骨折般疼痛。她拚了命也不要緊,蕭濟川半生專研救人之法,萬不該有這樣的結果。

杜氏咬一咬牙,狠命披上鬥篷,也不管福媽,自顧地快步向外走,福媽無奈,隻得小跑著跟上。

吳家住得不遠,憨三兒不過趕了一柱香的時間就將騾車停在吳家門前。隻是院子門上落鎖,憨三兒也不管鎖不鎖,隻狠狠地拍門,他生就一股蠻力,幾乎不曾將那薄薄的一對門板拍折。

吳家自然不能有人開門,倒是隔壁鄰居受不住,一個中年婦人開了門,怒向憨三兒。杜氏見有人開門,忙自跳下車,幾步行至婦人麵前,恭敬地道了個萬福,含笑道:“勞駕問您一聲兒,吳先生家裏人去哪兒了?”

婦人上下打量了杜氏,見她雖然麵有憔悴,但十分和氣,也便和了顏色,回道:“你們是找吳家瞧病的嗎?”

杜氏轉了轉眼睛,道:“我們是……親戚,老沒來探望,今兒特意來的。”

“遠房的吧?”婦人冷笑一聲,“不然怎麼連他家搬走了都不知道。”

“吳家搬走了?”杜氏一驚,口氣不覺急了,“什麼時候的事?”

“怎麼?他也欠你的錢?”婦人恨恨地道,“別指望了,這個挨千刀的,外麵包娼聚賭,欠了好些債,誰知道一個行醫的會是這個德行,前些日子一家老小連夜跑了,就他家這門,已經好些天沒開過門了。”

“好些天……”杜氏微一思量,忽然意識到什麼,急急問道,“有五日嗎?”

“呦,可不止。”婦人邊想邊道,“自打他們家落了鎖,足有……小一旬了。”

杜氏腿一軟,不同倒退兩步,福媽眼疾手快,死死摻住。婦人見她真急了,也心軟了,關切地道:“他欠了你多少銀子錢?錢財身外物,這個殺千刀的早晚有報應,你可別急壞了自己個兒。”

車行轆轆,騾車足走出一射之遠,杜氏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不曾向那婦人道謝。“太太別急,吳先生品行不端並不與咱們相幹。”福媽不識字,並不知那傳遞消息的書信上寫了什麼。

“吳家已經上鎖十來日,可老爺入獄統共也就這些日子。那日他還巴巴地往家裏送信,想來那時他的家小已經逃了,他不走是為了穩住我們。”杜氏自言自語,“他們這是早就設下局了。”說著,她有些想不明白,“可這是誰做的局?咱們家一無財、二無勢,拿捏住老爺,又能得著什麼呢?”

福媽從未見過杜氏如此神不守舍,不免也跟著驚慌,想勸又找不到說辭,張了張嘴,半晌方道:“太太放心,咱老爺的醫術您是知道的,必不會有事,隻是病人家急了亂鬧,大理院那是講理的地方,真相大白,必放老爺出來的。”

杜氏緩緩地搖了搖頭,盡管她十分願意相信福媽的話,她咬了咬,一挑車簾,大聲道:“憨三兒,咱們不回去!”

騾車停在沈宅門外,杜氏也不等福媽,自顧跳下車,徑直朝門裏走,門房兩個二十來歲的男人忙地攔下她:“什麼人就往裏闖?”

“太醫院從五品供奉蕭濟川的家裏人,求見沈從興沈太醫。”杜氏嘴上說著,腳下卻沒停。

到底是官眷,兩個人並不敢對杜氏無禮,隻用手臂虛攔著。眼看女人過了門檻,徑直往裏闖。兩個男人實在沒辦法,死死堵了去路:“我們老爺不在,夫人也該守著禮數,再沒有硬闖的道理。”

杜氏抬眼看向兩個奴才,森冷的眸子瞬間轉出笑意,轉身走向門房,也不見外,向那長板凳子上坐了。兩個男人互相看看,不明所以。

杜氏笑道:“是我急糊塗了,因著我家老爺與沈大人素有交情,我隻不當自己是外人。麻煩二位幫著通傳一聲,就是蕭供奉家的來給沈大人和夫人問安。”說著掏出兩塊碎銀子塞在兩個男人手裏。

“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人男人接了錢,哪裏還有火氣?一個年長些的陪笑道:“小的們不敢扯謊,我家老爺真不在。”說著,忽然壓低聲音,“聽說宮裏那二位著實的不自在,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我家老爺,這都留宮兩三日了,晨起時有個換班的太醫來送信兒給夫人,說是老爺還要再留些日子。”

杜氏的心沉了又沉,麵上仍是淡淡笑意:“老爺不在,那我給夫人問個安吧。”

另一個年輕些的男人忙接口道:“夫人也不在,往國公府去了,惠格格打發人來請的。”

杜氏微蹙一蹙眉,吳家、沈家,到底又與駱家串在一起處了。她緩緩起身,不急不徐地朝門外走:“既這麼不巧,我家去了,沈大人回來,勞您二位給說一聲,就說……”杜氏的聲音陡然冷下來,“蕭家來人,有事想當麵請教沈太醫。”說話間,人已經出門,搭了福媽的手,上了車。憨三兒不管不顧,大聲吆喝著牲口走了。

兩個男人因得了好處,隻顧高興,直到騾車走遠了,年長的才回過味兒來:“她是不是帶著氣走的?”

年輕的用牙咬了咬銀子,歡天喜地地揣進懷裏:“淨瞎說,帶著氣她還能給銀子?”

福媽坐在車裏,眼瞧著主子顏色不好,小聲問道:“太太,咱們接下來去哪?”

杜氏失神地搖搖頭:“這可再沒處兒去了。”

“那咱回吧。”福媽道,“姑娘一個人拾掇老爺的物件,我不放心,明兒咱不是還要看老爺去嘛。”

杜氏不再說話,福媽偷眼看去,女主人一雙好看的眼睛早浸滿了淚,她眉頭緊鎖,狠狠咬牙,隻不肯讓淚流下來。

國運不濟,外界如此,牢獄裏更隻剩下糟粕。被朽斷了的木檻,鼠蟻白日橫行,連獄卒都垂頭喪氣,似乎他們才被判了重刑,永無出頭之日。

因著蕭濟川尚有內廷供奉在身,杜氏又上上下下使銀子打典,既便牢獄裏醃臢,那管獄的牢頭、差役也不曾為難他。隻是外有貴寶的威脅,內有人命官司,濟川連續幾日不得安心,麵容憔悴,胡須毛躁,頭發見了白,杜氏看在眼裏不免心疼,強忍著眼淚。

黛秋將包袱一個一個遞與父親,許是聞見了香味,一隻黑灰的大老鼠飛快地從她身邊竄過,驚得她一聲尖叫,撲進母親懷裏。“別怕,不礙的。”蕭濟川心疼地背著女兒的背,因著使了銀子,牢頭放濟川在欄檻外與家人相聚。

“你不該帶她來的。”濟川低聲道。

杜氏勉強笑道:“咱們的丫頭哪裏就這樣金貴起來?”

“爸,我不怕!”黛秋正身向父親道,“這麼多東西媽拿不了,哦對了,這是橋兒的畫,特意讓我帶來。”說著,她將畫展開,遞到濟川麵前。

濟川看畫,麵上不由帶了笑意:“你們姐兒倆好好的也罷了,這些日子,家裏事多,你要好好照管家和橋兒。”黛秋狠狠點頭。

“秋兒乖,這裏臟,你去外麵等。我和你父親說兩句話。”杜氏含笑道。

黛秋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心中十分不願,又很知道他們要說些不要她知道的話。她抿了抿嘴,才要起身,一隻大手攔下了她。

“讓她在這裏吧。”濟川伸出手,才看見手背上有些汙漬,當年學醫時,老先生常講,行醫診脈的人,手、眼、心都要幹淨,濟川默默地收回手,仿佛做了錯事,他不好意思地抬頭看向妻子,“孩子大了,該知道些艱難。再說秋兒這麼靈透的孩子,你就是瞞也瞞不住,一知半解的,反讓她小孩兒家家的不安心。”

杜氏猶豫片刻,搖頭道:“這也罷了,但我看老爺待這地界雖有些醃臢,獄裏獄外這些人並不曾為難老爺,秋兒自己作主帶了些散碎銀子,我想著打點一二,也使他們得了好處,老爺也好過些。”

眼看著黛秋出了監門,夫妻倆對過了各自得到的消息,蕭濟川故意不說貴寶的事,他太清楚杜氏的脾氣,若她知道是貴寶在故意使壞,那豁出命來也是告狀,告出蕭家的清白。貴寶是惠春格格的親弟弟,他們哪是好惹的?萬一他們惱了,怕是娘兒倆的命都要搭上。更何況,貴寶要的東西,蕭濟川是無論如何不能給,並不是那方子有多珍貴,隻是若落到這樣的惡人手裏,賺黑心錢不是其次,辱沒了蕭家的家學,濟川才當真是無顏麵對列祖列宗,他可以死,但定是要留下清白的。

“不瞞老爺說。”杜氏壓低了聲音,“我這幾日也各處去過,沈從興、吳仲友和國公府……他們麵兒上八竿子打不著,可我總覺得,底子裏他們是在一條線上。老爺的案子不會是這起子人作耗吧?難道是那位惠大格格為了前次的事,故意找茬兒為難咱們?”

“我不過一介平庸之人,哪裏能勞動這一夥子人來刁難我?”杜氏一向聰慧,濟川是知道的,可離真相越近,隻怕連她們娘兒倆也要遭殃,他便故意閉口不接話,雙手將妻子的手合在掌心,那手原本細軟光潔,不過這些日子的磋磨,竟幹裂開幾道血口子,濟川不免心疼,有一瞬間的糾結,竟不知他心裏一早想好的話該如何開口。

“我的事累你們娘兒們吃苦,雖然這樣,你也要保重自身才是,其他的事,聽由天命吧。國公府、太醫院……你就別再追著不放了。”濟川輕歎道。

“老爺別胡思亂想。”杜氏反握住丈夫的手,狠咬了牙,“我無論如何要求老爺出去的,老爺一生行醫行善,難道就這麼白白遭人陷害?”

濟川搖了搖頭,心裏拿定了主意,又開口道:“我這裏確有幾件事要托你,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幫我辦好。”

見杜氏用力點頭,濟川方道:“第一件,你要照顧好秋兒,她今年十四歲了,自幼心大主意大,敢一個跑去國公府救我,是個有才幹的好姑娘,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且要先顧著孩子,我很知道你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但你心裏要想著咱們的女兒,也要先顧好自己的命。”

杜氏心頭一緊,才要開口發問,隻聽濟川又道:“第二件,我欠文家的一條命,這輩子是還不上了,將來無論多艱難,咱們都要扶養橋兒長大,更要教他成人,遠笛人物品格你是知道的,咱們必要教導橋兒讀書上進,知義明理,不能辱沒文家的門楣。”

杜氏心中越來越慌,濟川這哪裏平白的說話,分明是交待後事,他們夫妻一心,就連此事也想到一處,濟川要想走出牢房,那是千難萬難的事,他沒有醫死人命,卻走不出這個死局。

“最後一件……”蕭濟川咬了咬牙,才緩緩開口,“這一件你無論如何要替我辦好,萬一我有不虞,你往我書房裏,把裏麵所有的醫書都燒掉,一本不留。我若能逃出命來,咱們一家人同遊山河,若不能……”

蕭濟川看著妻子驚恐的眼中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滑下。“老爺,那是你一生的心血,萬萬不能,老爺,我拚了命也會救你出去。”杜氏泣道。

“告訴咱們女兒,咱們蕭家人再不要行醫!”到底說出這一句,蕭濟川苦笑兩聲,“咱們這樣的歧黃人家,還說什麼懸壺濟世,其實連自己都救不了,反連累別人,春蕊姑娘年紀輕輕一條性命,竟白白地因我而死。秋兒一個女孩兒家,我隻望她安穩一世,不波無瀾。”

前兩件,杜氏隻覺得心驚,這最後一件卻讓她心如刀絞。蕭家世代行醫,醫術家風一向為人稱許,蕭濟川的前半生都醉心於研究醫術,濟世救人。杜氏太知道他如何會交待這樣的事,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如此心灰意冷。

杜氏直直地盯著丈夫,看著濟川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杜氏幾乎咬破嘴唇,重重地點頭。蕭濟川幹癟的雙頰忽然綻出皺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發自肺腑地笑過了,他笑得五臟俱顫,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 小說快讀, ALL RIGHT RESERVED

BEIJING YUEJIANTIANXIA TECHNOLOGY CO.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