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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小嚴一直安靜地站在廚房外麵,何葉陪著她,盯著梁延卿的背影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也沒看出什麼花來。偏偏莊小嚴咬著嘴,兩隻大眼珠子裏的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往下“劈裏啪啦”地掉。
梁延卿端著勺子,彎著腰,一張白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勺子裏是黃棕色的湯汁。他一手扶著盤子,一手慢慢地把勺子裏的湯汁澆到雪白雪白的蘆筍上,湯汁順著蘆筍往下流,拉出一道泛著令人垂涎的光澤。
從側麵看過去,長長的眼睫毛微微地顫動,看不清那雙眼睛裏的水波,但莊小嚴想,他一定有一雙溫柔到極點的眼睛。
梁延卿拿著軟布擦了擦盤子的邊,然後遞給那個穿旗袍的纖細女子。不經意側頭,看見何葉高瘦的身形立在廚房外,身邊有個微胖的姑娘,紅著一雙兔子眼,圓圓胖胖的臉蛋帶著因為咬唇憋氣而產生的兩團紅暈,眼淚還可憐兮兮地掛在臉蛋上,時不時抽動一下肩膀。
看到她的第一眼,梁延卿就認出她了,怎麼會認不出呢,她和梁延卿生活裏遇到的姑娘都不一樣。
從台子上拿起一方手帕,放在水龍頭下麵打濕,仔細地洗了洗手,然後走到他們麵前。那張白色口罩還戴在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深邃,黝黑,安靜,就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斂在了眼瞳最深處。
何葉努了努嘴,瀟灑地轉身走開,耳朵卻豎的老長。
“梁……梁延卿?”莊小嚴明明很確定,但抖著嗓子卻還是帶著一絲不安。
梁延卿抬手取下口罩,他的眉骨和鼻子山根都極高,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眉骨下麵。明明是有些偏歐美的長相,卻偏生長了一雙最典型的古典丹鳳眼,麵色溫和,“莊小嚴。”
莊小嚴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就好像是長久以來一直追尋的一種虛無縹緲的夢,卻在刹那間變成可以摸得到感覺得到的現實。
她有些暈,有些懵,紅眼睛盯著梁延卿,歪著腦袋,嘴巴微微張開,連呼吸都小心了很多,生怕驚著了眼前人。伸出一隻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衣角,都猶豫著瑟縮著不敢摸上去。
梁延卿卻是被她這幅模樣逗笑了,一隻手拿起莊小嚴軟乎乎的小手,把她牽到廚房角落裏的一方小桌旁坐下,“等我一下。”
然後戴上口罩,從冰箱裏取出一些新鮮蓮子,剝皮去芯。一小盤蓮子米一下子都堆了小小一堆,白白嫩嫩,一股淡淡的清香散開。然後泡進水裏,用漏勺撈出來放進一個小鍋裏煮熟。
放在碗裏再用大火蒸,蒸到酥爛香滑近似土豆泥,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個大盤裏。澆上滾熱的蜜汁,表麵放幾塊新鮮的山楂糕。
莊小嚴坐在小桌子旁邊,摒著呼吸,僵著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延卿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明明隻是做一道菜,但他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莊小嚴眼前描成一幅畫,這是她找了六年的人啊!就像一隻沒有方向的大雁,卻從不肯放棄尋找。
一碗“蜜汁蓮子”端到莊小嚴麵前,“我以前看見你就會想到這道甜點,嘗嘗。”
剛止住的眼淚又簌簌往下掉,她想起了那個錄音。
“……說完這道菜,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時間,我幫一個朋友給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代口語課,那個姑娘敏感,秀氣,一張白白圓圓的小臉,明明那麼可愛,卻總是那麼自卑。”
“給她上了兩次課,原是準備了一番話想要對她說,卻沒想到因為行程原因還是錯過了。她有一張粉白如同蓮子的臉,有一對讓人一見就想醉的梨渦,有一雙像星星一樣璀璨的眼睛,眼裏總是似有銀河淌過。”
“我每次看見她,就會想起蓮子,‘成夜采芙蓉,夜夜得蓮子’,我想她一定就是芙蓉掩映下,低調搖曳的那一捧蓮子,如同清流,暗香浮動。”
“今天,在這裏,我想借這個機會,告訴她也告訴所有纖細敏感的姑娘,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是美的。不要因為各種言語目光而懷疑自己的美,愛你的人永遠都會覺得你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莊小嚴記得那番話很長很長,長到她總是聽著聽著就可以入睡,然而她卻又那樣清楚地記得。在這個世界上,在他的眼中嘴裏,平凡的如同一顆石頭的莊小嚴卻可以美成那樣一副模樣。
這段錄音,她聽一次哭一次,每次在尋找的路上但凡想要放棄,隻要聽這段錄音,她都可以不知疲憊地繼續找,一直找。
那年,莊小嚴照常打開電腦,和在英國倫敦的Alex連線,準備上口語課。可耳機裏傳過來的聲音顯然和Alex完全不同,那人淡淡地解釋一句代課,莊小嚴本沒有往心裏去。
那個人的發音,語言,邏輯給了莊小嚴一個巨大的驚喜。她覺得,和Alex比起來,這位老師明顯要更加熟練地道。
所以,在他離開之後,Alex回來之後,莊小嚴靦腆地,試探地打聽了一下那位老師的消息。Alex隻說,他好像在國內做了一檔電台節目,用的還是日本漫畫“深夜食堂”的名字。
莊小嚴晚上縮在被子裏,舉著手機,反複搜索倒還真的給她找到了。每天晚上十點,一家廣播電台的節目,專門講各種美食。而那個聲音,莊小嚴確定無疑,就是那個給她代了兩節口語課的男人。
就那麼偷摸著聽了一個月,在一個極其普通,連天氣都好的不得了的晚上,莊小嚴聽到了“蜜汁蓮子”那一期。那番話,也許他的確沒來得及說給莊小嚴聽,但到最後,莊小嚴還是聽到了。
她思前想後,磨嘰了一個星期,打了電話到電台去,卻被告知,他已經在前一天離職了。最後的最後,莊小嚴隻打聽到了他的名字,梁延卿。
後來便是六年漫長的尋找生涯,起初為了不過是一句“謝謝”,卻漸漸成了執念,自此一念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