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愛上貓(上)
1
寒冷的冬夜,大雪。
京城的一家食肆裏觥籌交錯,客人們正在圍爐暢飲。
衣衫破落的小男孩戰戰兢兢地挨到門口,探頭進去,溫暖和食物的香味一瞬間擊潰了他。他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然而沒走兩步,就有夥計發現了他,人高馬大的夥計大喝一聲:“誒!你,幹什麼的!”
融化的雪水從小男孩的臉上流下來,滴到地板上形成一個個泥點子,小男孩凍得瑟瑟發抖,伸出臟兮兮的小手道:“大哥行行好,我娘病了……”
“去去去!”夥計不耐煩地趕人,“我們是開飯館兒的,又不是開藥鋪的,病了找我們做什麼?”
“求求大哥給口吃的吧,娘快熬不住了……”
夥計失去了耐心,直接一掃帚不客氣地掃在小男孩的後背上:“人話聽不懂啊,還不走!”
小男孩麵如土色,然而仍然不肯放棄這唯一的希望,哭喪著臉站在食肆裏,希望有人能施舍給他一點救母親的殘羹剩飯。
然而滿店的客人舉杯喧嘩,氣氛的熱鬧中是人情的冷漠,甚至沒有一個人抬眼多看一下這個小男孩。
“給他下碗熱湯麵。”
一個清淩淩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那聲音太過清脆好聽,滿店的人忍不住一起抬頭望了過去。
那是一個女孩,身材小巧,有著清清秀秀的一張臉。她沒有撐傘,身上同樣落滿了雪花,不過身上那件襖子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出身於富貴人家。
她走到夥計麵前,揚起臉道:“人話聽不懂嗎,給他下碗熱湯麵。”
夥計也是慣會看人的老油條,看這個女孩底氣頗足,立刻知道了是個有錢的主,不宜得罪,於是小聲道:“小姐,這樣的人太多了,沒準是騙子呢。”
“騙子把自己凍成這樣來行騙,也算敬業了,不值得賞?”女孩一瞪眼,“趕緊的,又不是不給你錢。”
夥計走後,女孩拉過小男孩,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他小臟臉上的淚水:“怎麼啦?”
小男孩忍了又忍,沒忍住一聲抽泣,“娘病了,喊餓呢。”
“哦哦,不哭。”女孩溫柔地說,她揚聲對夥計道,“不要湯麵了,拿些好打包的東西來,快一點!”
她想了想,從襖子的袖筒裏掏出一個錢袋,“你拿著這個,去給你娘找個大夫,大雪天的,跑快一點,不要誤了病情,知道不?”
小男孩用力點點頭,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姐姐,你是哪個府上的小姐?等我娘病好了,我去給你當牛做馬。”
女孩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夥計用紙包裹了饅頭和醬牛肉,女孩接過來,感覺分量還不小,於是很滿意地笑了一下,把它們遞給小男孩,“快去吧。”
小男孩還在做最後的努力,“姐姐,你就告訴我吧,你到底是哪個府上的小姐,我好去報你的恩情。”
女孩隻是笑。
近距離地看,小男孩發現女孩有一雙細長細長的眼睛,眼瞳又大又黑,看上去特別地清澈,彎起來的時候就好像兩道月牙湖,又真誠又有感染力。
母親還在家裏等著,小男孩不敢耽擱太久,他匆匆忙忙地說了句“我會以後再找你的”,便提著紙包和錢袋匆匆忙忙地衝入了雪夜。
女孩氣定神閑地坐下來,對夥計道:“再來碗熱湯麵,我吃完了一起結賬。”
夥計應了一聲,正要去廚房吩咐廚子,就聽到外麵驟然一陣騷動。
一個渾厚的聲音高喊著:“抓賊了!”
緊接著,一個穿著官服、威風凜凜的捕快赫然出現在了門口,他氣勢磅礴、濃眉大眼,本該是個英俊不凡的少年捕快……
然而他不是。
因為他身高五尺,腰圍怕是也有五尺。
胖乎乎的捕快氣喘籲籲地向裏麵喊道:“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女的……”
下一刻,他猛地看到了正拚命往夥計背後藏的女孩,一聲混合了驚喜與憤怒、情緒十分複雜的大喝立刻爆發了出來:“陸清寶!哪裏逃!”
夥計一驚,猛地回頭看去,卻見剛剛還端著大家閨秀範兒的女孩,頃刻間仿佛化成了一條靈動自如的遊魚,“嗖”的一聲從自己身邊遊過,直奔窗邊。
那胖捕快奮起直追,壯觀的體形在過程中接連帶翻了三桌酒菜,胖子大吼:“攔住她!!”
然而哪裏攔得住,隻見那女孩兒飛速地奔到窗邊,沒人能想到一個清秀小姐模樣的女孩手腳那麼利落,隻見她扒住窗簷輕輕一翻,整個人就飛身到了窗外。
客人們已經在胖捕快的嘶吼中動了起來,眼看地麵上人們馬上就要集結起來圍捕她,女孩扯扯嘴角,不屑地笑了一下,然後手腳並用,呲溜一聲便扒著牆爬上了房頂。
屋頂是她陸清寶的天下。
清寶輕輕巧巧地飛奔起來,她骨骼很輕,跑起來的樣子讓人想到一隻長著翅膀的小鳥,她跑得很有技巧,踩瓦片都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
下方傳來胖捕快憤怒的罵聲,清寶得意地笑起來。
狂奔了好久,眼看人聲已經遠去,清寶才停下來。
她略微喘了口氣,在屋頂盤腿坐下,一輪巨大的月亮頂在她的頭上,月光照進她狂奔後有些鬆散的領口,照到了那件襖子裏麵破破爛爛的單衣。
雪又下大了,清寶緊緊領口,那副快樂得意的笑容終於短暫地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摸摸癟癟的肚皮,悄悄歎了口氣。
好餓哦。
想吃糯米雞。
饑腸轆轆的清寶坐在屋頂發起了愁,這是她沒吃飯的第二天了,冬天不吃飯是很容易死人的。
本來她已經有了大吃很多頓的錢……
是從胖捕快的上司那順出來的,真搞不懂那個傻乎乎的胖墩兒怎麼會有那麼差勁的一個上司,清寶親眼看到他在青樓門口拉著鴇母,非要叫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陪著過夜。
於是清寶匆匆地從他身邊經過,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摘走了他的錢袋。
沒了錢,看他找誰過夜去。
清寶冷笑。
古道熱腸但自己餓得快要哭了的陸俠盜終於撐不住了,她哭喪著臉想:不行,我得再幹一票,錢不用多,隻要夠我吃糯米雞。
她咬咬牙,勉強站起來,開始思索自己的目標。
清寶是個好小賊,原因是她的技術非常非常地過硬。
然而從某些方麵講,她也是個不那麼好的小賊,因為她事兒太多了,光是挑個目標就一大堆規矩擺在眼前,等她好不容易物色一個出來,黃花菜都涼了。
清寶的規矩說起來很簡單,第一,行得正坐得端的好人,不可偷;第二,吃上頓沒下頓的窮人,不可偷。
她思索了好久,突然想起來,京城裏一個百姓都罵的大貪官好像就在這附近的宅子裏住。
她深吸一口氣,太久沒吃飯了,頭有點暈,不過清寶還是勉強支撐著,在四處打量了一圈。
做小賊久了,眼光是很毒的,這一圈掃視下來,清寶立刻確定了目標。
就是那個宅子。
從屋頂上看去,那個宅子的院落布局很是講究,一看就是身份極貴之人才有的審美,而且宅子的院牆一道一道,看來防外人防得很嚴。
一個標準的貪官的宅子。清寶扯扯嘴角。
她無聲無息地動了,踩著房頂,幾個飛快的騰挪間,她立刻逼近了那座宅子。
大雪很好地掩去了她行動時發出的聲響,清寶輕輕巧巧地落在後院,那裏隻有一個小門,通向裏院,門上掛了一把大銅鎖。
清寶輕蔑地笑了一下,一根鐵絲無聲無息地從袖中滑出,她捏緊鐵絲,快步走到門旁。
幾乎是幾個呼吸的工夫後,隻聽輕輕的一聲“哢吧”聲——銅鎖開了。
清寶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內院看了看。
沒有人。
清寶往凍僵的手上嗬了嗬氣,小心地走進去,謹慎地四處打量著。
遠看的時候還不覺得,如今進來一看,這宅子以貪官的住所標準來看,真是……有點樸素。
貪官生活作風還挺低調,真是心機城府深不可測。
清寶一邊在內心感歎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摸向廂房——但凡值錢一點的小物件能摸一個帶走就行,為民除害偷富濟貧的事先緩一緩等下次吧,這次她太餓了,隻想吃糯米雞。
突然,一個溫潤的男聲在她背後響起:“你怎麼進來的?”
清寶不是沒在行動當場被人發現過,然而這是她頭一次心跳突然加快到這個程度。
這個聲音溫潤又慵懶,在萬籟俱寂的黑夜響起,簡直就像有人提筆在無邊的雪地裏提了一首小詩。
清寶緊張地回過頭去尋找聲源。
在看清背後的那個人後,清寶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一聲巨大的哀嚎。
完——了——
這筆生意又完了……
除了不偷好人和不偷窮人外,其實清寶還有第三條規矩——
對提升市容有功的美人,不可偷。
不過清寶的標準非常嚴苛,但凡五官有一點不匹配的,輪廓有一點瑕疵的,氣質有一點低俗的,都不能稱之為美人。
所以她這第三條規矩從被立下到現在,還根本沒用過。
不過眼前這個人實在是從任何角度來講都完美地契合了清寶的標準。
他穿一襲簡簡單單的黑袍,上麵沒有什麼裝飾,隻是袍子的領口處鑲了一圈風毛,襯得他臉孔幾乎和大雪融為一體。
他身材頎長,高大卻不粗獷。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眼窩深邃,瞳孔漆黑,但瞳底卻泛著一點極深的墨綠——不知道是不是混血。
他站在雪中,長身玉立,嘴角微微上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雙少見的墨綠瞳孔,他的俊雅中透著一種亦正亦邪的味道。
從任何標準來看,這都是一個皮相和骨相上佳的美男子。
清寶絕望地想——現在貪官都這個畫風麼?
那男人其實看她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大概猜出來這小姑娘是幹什麼的了,然而他很溫和地笑笑,自我介紹道:“我叫林昭行,你叫什麼?”
清寶:“……”
你不會打算知道我的名字去報官吧……報官也沒用啊,我的名字在衙門手冊上都呆了八百年了,杜明那個死胖墩兒也沒抓到我……
不過……林昭行?
那個貪官好像不叫這個名字啊。
清寶原地目瞪口呆了片刻,突然意識到一個恐怖的事實——
她……好……像……是……認……錯……宅……子……了……
不會吧!!!清寶在心裏哀嚎一聲,今天是上天要給她下報應麼?
林昭行看她不說話,便繼續道:“那把黃銅鎖是你撬開的?”
他的嘴角一直彎著一個好看的弧度,整個人笑得很溫潤,但清寶莫名地覺得,那微笑隻是一層麵具。
然而此刻清寶已經沒心情管那麼多了,胡亂地說了一句“真不好意思”後,清寶拿出小女賊的看家功夫,腳底抹油,飛簷走壁地就往外逃。
逃出一陣後,她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回頭看看,那人好像也沒追過來。
清寶撇撇嘴,找了個屋簷,躲在了下麵,裹緊了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襖子。
先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清寶在夢裏夢見了一百隻雞,一起呼啦啦地跑到她桌子上,變成了熱氣騰騰的糯米雞。
與此同時,距離這個屋簷五裏地,那家兩個時辰前剛被清寶和胖捕快弄得雞飛狗跳的食肆裏,客人們已經散去了。
老板娘打著哈欠從後廚走出來,亮起嗓門叫道:“福子——福子人呢?”
她沒找到人,想著這懶夥計是不是又跑到哪裏去逍遙了,忍不住皺眉暗罵了一聲,她推開偏門,拎著帕子向後院走去。
突然,她猛地發出一聲尖叫,院子裏原本停的幾隻烏鴉被她的叫聲驚動,撲棱著翅膀嘎嘎叫著飛上了天空,枯枝上的雪被震動著掉了下來,砸到地上。
夥計的屍體就躺在地上,他的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而大雪不停地下,已經在他身上積了厚厚一層。
2
第二天,餓了快三天的清寶走投無路。
這事兒必須解決,她總不能餓死。
靈機一動的清寶心生一條妙計,她隨意找了根草,往自己頭上一插,把那件做工不錯的襖子脫了,露出裏麵的破衣爛衫,然後往集市最熱鬧的地方一跪,輕輕鬆鬆入了戲。
“大爺大哥們!可憐可憐我吧!”清寶十分逼真地哭起來,“我爹沒了啊!我餓了三天了啊!”
說到“餓了三天”的時候,真情實感立刻上來了,清寶覺得自己完全融入角色,表演狀態好到上天。
於是,當終於有一個人停在她麵前時,她自如地運用著表演情緒,一把抱住了對方的腿,“這位大哥,可憐可憐我吧!”
她自己演得聲淚俱下,場麵也確實頗為淒慘可憐,隻不過上麵卻傳來了撲哧一聲笑,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來:“要不要先起來說話?”
清寶僵住。
天亡我也。
她不信命地抬起頭來。
那張無論皮相骨相都可以打十分的臉,端端正正地出現在她的上方。
清寶目瞪口呆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好疼!
不是夢!
林昭行低頭看著她,笑意更盛,“你本事那麼強,怎麼會淪落到賣身的地步?”
清寶不想理他。
清寶沉浸在自己掃把星轉世般的淒苦命運中,悲傷到無法自拔……
這也太倒黴了……
林昭行看了看她,最後笑著把那根草標拔掉,扔到了一邊。
“跟我走吧。”他衝清寶招招手,“我買了。”
清寶本來不想跟這個人走的,小女賊的本能讓她覺得這個人的溫潤看上去隻是表象。她跪坐在地上,抬起頭,在這個人的袍子上東嗅嗅西嗅嗅。
——一股很淡很淡的皂角的清香,混合在這樣大雪過後的天氣裏,聞起來微微地有點涼。
小賊大多有些古怪的特點,清寶的特點就是——她特別特別相信自己的嗅覺。
林昭行笑起來,他有著軒揚的濃眉,眼睛原本是鋒利的形狀,然而眼尾又微微帶點桃花眼的上挑,笑起來時那上挑的弧度就彎了下來,變得十分柔和,“幹什麼呢?小狗一樣。”
“你身上有一股城府很深的氣息。”清寶抬起頭來,非常認真地說,“你不要不信,我鼻子巨靈。”
林昭行彎彎嘴角,半蹲下來看著她,他的笑容的確是溫和無害的,隻有眼睛裏黑沉沉的,叫人有些看不透,他和清寶對視了半晌,突然直接動了手。
他直接把清寶扛了起來。
“不……不是吧!喂!”清寶驚得聲音都結巴了,光天化日之下還有這種強搶民女的事嗎?她哆嗦著舌頭道,“你你你你你你要幹嗎……你再這樣我喊人了!來人啊!!救命啊!!”
林昭行氣定神閑地往前走,他身材高挑,肩膀又寬,清寶又天生一副小鳥一樣輕盈的骨骼,於是他走起來顯得格外輕鬆,他隻開口說了兩句話,清寶就立刻啞了。
第一句是:“你喊人來我就告訴他們,你昨天在我家院子裏打算幹什麼。”
第二句是:“餓不餓?想吃什麼?”
清寶委委屈屈地沉默了半晌,心裏天人交戰。
最後,她小聲地說:“糯米雞。”
哦!這外層何其軟糯!這裏麵何其肥美!
隔了一天一夜終於吃上糯米雞的清寶簡直想唱歌了。
她一邊啃雞骨頭,一邊十分沒良心地對林昭行翻了個白眼——
“笑什麼笑!有沒有人說你笑起來的時候看著特別老謀深算?”
林昭行繼續笑,他倚在椅背上,平心靜氣地說:“作為察秋司掌司使,如果我笑起來的時候憨厚可掬,那才是完了。”
清寶猛地噎了一下。
片刻後,她緩緩衝林昭行露出一個熱情的微笑,“你也吃。”
這個微笑進行到一半就崩了,清寶一把扔下雞骨頭,奪路而逃。
趕緊逃命吧!!這不是貪官的宅子,這是虎口狼窩啊!!
察秋司是皇上特設的機構,負責查案,兼管情報,她一個做賊的直接撞上來——什麼是自投羅網?這就是自投羅網!!
事實證明,林昭行的行動力和之前要抓清寶的捕快們那是雲泥之別,清寶逃了一半,就被揪著後領抓了回來。
“大人!!”清寶好想哭,千鈞一發之際她再次調動了自己的表演天賦,“我再也不敢了大人!!我家上有八十老母……”
“算術好一點,你的老母再老也不可能六十多歲了才生你。”
林昭行處變不驚地把她拎回原來的座位,“你不用這麼怕,察秋司是查大案要案的地方,最次一個級別也是命案,飛賊慣偷是地方捕快的事情,我們不管。”
清寶鬆了一口氣。
“不過理論上來說地方捕快算我們的下屬單位,所以把你送去也不是不行。”林昭行補充道。
清寶又立刻汗毛倒豎。
林昭行再一次微笑起來。
“你真別怕。”他低聲說,聲音很溫柔。
別怕個大頭鬼啊!換你你怕不怕!清寶簡直快瘋了,她烈士般地一甩頭,問林昭行:“你買我回來做什麼?端茶倒水還是洗衣掃地?”
“什麼都行,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別。”她悲痛欲絕地說,“反正我都不會。”
林昭行:“……”
“而且你要記住,我賣藝不賣身。”清寶悲壯地看著他,“我是個小偷,但我有做人的底線。”
林昭行在她對麵緩緩坐下來,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裏轉了轉。
“聰明。”他輕輕扯扯嘴角,“我要的就是你的藝。”
清寶挑眉看著他。
“東街的食肆那塊,昨夜出了個案子,案情有點特殊,按正常流程走會有點麻煩。”林昭行道,“我剛需要一點外援,就遇到了你,這不是上天幫我是什麼?”
清寶聽到“東街食肆”就吃了一驚,她探身向前,問:“哪個食肆?難道是門口有兩個石獅子,其中一個的耳朵被磕掉了的那家?”
林昭行辦案,所有細節都在心裏記著,聞言點頭道:“你去過?”
“我昨晚剛去過!”清寶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誰死了?”
“那兒的夥計。”林昭行簡短道。
那個五大三粗又有點勢利眼的夥計……清寶雖然不喜歡他,不過聞言還是吃了一驚。
回過神後,她問林昭行:“你來找我幹嗎,我跟他又不熟,而且也不會破案。”
“破案是我的事,不歸你管,我隻是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手藝。”林昭行笑笑。
清寶本來想說“不行”,結果林昭行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塊銀元,直接放進了清寶的手心。
銀元的質感冰冰涼又沉甸甸……有錢的感覺真好!
清寶爽快地說:“你給我兩個時辰做做準備,要幹什麼隨便你說!”
小半個時辰後,清寶打點好了自己的金銀細軟。
嗬嗬,講個案子就收買我幹活?當你陸俠盜是傻的嗎?
當然要趕緊跑路!
兩個時辰都夠清寶在京城的上空踩著瓦片跑一圈了,還沒法從這個宅子裏跑出去?
說幹就幹,機智的清寶立刻製定了七種脫身方法並付諸實踐——
第一次,清寶打算依舊從那把用黃銅鎖縮了的偏門跑出內院,結果林昭行不知道什麼時候拴了一條暴躁的大狗,隻要看到她接近就恨不得叫喚得連整個京城都知道。
第二次,清寶打算不走門了,而是直接爬上離院牆最近的廂房的房頂,然後翻過院牆逃出去,結果她剛一爬上廂房頂就看到整個一個屋頂被林昭行倒滿了玻璃渣子……清寶又灰溜溜地怎麼爬上去就又怎麼爬下來了。
第三次……
最後一次,清寶直接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內院裏找不到用來墊腳的磚,她就哼哧哼哧地從廚房找到了好多個老南瓜,摞成一摞之後,她踩在頂端縱身一跳,輕輕鬆鬆躍上了院牆。
院牆上的風真清涼啊!清寶陶醉地一躍而出,我是一隻自由的小小小小鳥……
隻見撲天一張大網兜頭罩了過來……小小鳥的自由夢想破碎了。
林昭行看著這個被固定在兩座廂房的屋頂上,懸空在院牆外的暗網,滿意道:“有了這種裝置,可以有效防止外麵的飛禽闖入院中。”
接著,他不慌不忙地看向清寶,故作驚訝道:“清寶?你怎麼在這?你去網裏躺著做什麼!快下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清寶:“……”
她說什麼來著……這個人就是一副好皮囊罩了一顆城府極深的心。
行事周全的林昭行抱著手臂在下麵微笑,“兩個時辰到了,走吧。”
3
一炷香的工夫後,林昭行帶著清寶來到了一家當鋪外麵。
“你這副骨骼真是天生練輕功的料子,你就不該叫清寶,應該叫蜻蜓。”林昭行自顧自地點評了一句後,轉頭問清寶,“你視力怎麼樣?”
“視力不好大半夜怎麼偷東西?”清寶翻白眼,“但是我偷東西可是有底線的,平白無故我幹嗎要偷這家當鋪?”
她看了看,在當鋪對麵看到了一塊供行人休息的大石頭,於是跑跑跳跳地奔過去,一屁股坐下,“我要知道理由。”
“這和案子有關係。”林昭行抱著手臂在她對麵坐下。
“那我就要聽案子。”清寶眼睛亮起來,一臉聽書的興奮感。
反正此刻離入夜還有一段時間,還沒到行動的時候,林昭行想了想,答應了。
“死者你已經知道了,東街食肆的夥計劉福,男性,二十一歲。”林昭行簡單說,“昨天晚上他被人殺害在食肆的後院裏,死因是胸口的貫穿傷。”
清寶好奇地提問:“你們查案的話,開頭會先查些什麼啊?”
“察秋司的話,如果開頭沒有明確的指向性線索,我們會先篩查死者生前的人際關係,篩選出有作案時間和作案動機的嫌疑人。”林昭行道,“比如這個案子,死者就屬於關係背景看似簡單,但實則非常複雜的一例。”
清寶聽得入神,睜大了眼睛。
“表麵上,他隻是一家食肆的跑堂,但是我們在他的屋裏翻出了大量的欠條。”林昭行低聲道,“他沒有什麼親戚,沒有置辦財產、沒有給人治病,為什麼會欠那麼多錢?”
清寶捧著下巴,在自己雖然不算長但閱曆還算豐富的小半生裏翻翻揀揀,立刻找出了一種可能性:“他賭博!”
林昭行伸出手來拍拍她的腦袋,“小蜻蜓還挺聰明的。”
他低聲道:“但是不是。”
“察秋司的人去了各個賭場查過,地上的地下的都有,沒人見過這個夥計,說明他並不是一個經常賭錢的賭棍。”林昭行道,“那麼還會有什麼原因讓他欠了這麼多錢?”
林昭行這個講故事的人進入狀態很快,已經學會用提問引導聽眾的情緒了。
清寶搖搖頭,她皺著眉頭思考了半天,突然靈光一現,一拍腦門:“他和老板娘有私情!想攢夠了錢帶老板娘跑路!”
林昭行在她的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看著還挺小的,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麼?”
“而且,恕我直言……”林昭行猶豫了一下,“他們那個老板娘長得……”
像頭熊。
但是說女性壞話不是君子所為,所以林昭行忍了又忍,還是把後半句咽了下去。
清寶快沒耐心了,“那你快說!”
林昭行頓了一下,低聲道:“你知道墜雲散嗎?”
清寶呆了片刻,搖了搖頭。
“一種藥物,最開始是用來給郎中當麻沸散的替代品用的,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覺。”林昭行道,“但現在被有些居心叵測的人拿來提純後售賣,成為一種很容易上癮的東西,因為能使人產生如墜雲端般的快樂幻覺,所以有了這個名字。”
“聽上去很熟悉……”清寶愣了愣,“這玩意兒我好像知道,就是我們不管它叫這個文縐縐的名字而已。”
她蜷起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滴溜溜轉,“我原先行走江湖的時候在一個鄉裏落過角,那兒有個員外的兒子就是吸這東西上癮,最後把他們家的家產活生生給吸沒了,自己也不久就死了——你懷疑那夥計染上了這個?”
林昭行點了點頭,笑道:“有悟性。”
“那夥計眼下的淤青很嚴重,看上去高大,但事實上很瘦。”林昭行,“很明顯是個對墜雲散上癮後的病態樣子。”
“那他是不是因為欠了很多錢所以債主殺了?”
“如果真的是因為欠錢,那幫借高利貸的才沒那麼好心給他留個全屍。”林昭行道,“他們估計會把他的心都挖出來賣給煉藥的巫醫。”
“我看了欠條的日期,好多都很新,也就是說,很多筆錢都是死者在不久前剛剛借的,那麼他把它們花出去,一定也是最近。”林昭行看著無邊的夜色,點漆一樣的眼睛裏流動著墨色的光,“但是他的住處沒有找到任何值錢的東西,連一點墜雲散的影子都沒見著。最後我們從那翻出來了一張當鋪的押據單——就是對麵這家當鋪開出來的。”
清寶小聲問:“難道他會把墜雲散藏到這家當鋪裏去?”
“很奇怪是不是?”林昭行道,“但是在找不到別的可能的情況下,我們隻能按這個方向試一試。”
“那你為什麼不進去直接問老板?”
林昭行側頭看了她一眼,道:“小蜻蜓,想問題能不能別這麼簡單?墜雲散在我朝一直是違禁品,除了一些得到官府特批的郎中可以通過正規渠道得到一定的配額外,其餘場所根本不允許私下買賣——當鋪收東西的時候可都是要驗貨估價的,哪個師傅敢給這東西開價?”
“如果這家鋪子敢收,那他們就一定有問題,也肯定早找好了應付官府的方法,我直接進去問的話,他們的老板百分百不會給我真貨。”林昭行說到這,看向清寶,扯起一邊嘴角露出一個壞笑,“所以我隻能用你。”
清寶本來捧著臉聽得入神,結果猝不及防地迎麵撞上了哐當一下砸過來的任務,忍不住有點發蒙。
“天也黑了,行動起來會容易些的。”林昭行淡淡道,他依然穿著那身料子極佳但十分低調的墨袍,袍子上的風毛微微拂過他的臉,鼻子與下巴的線條都仿佛玉雕成的一般精致,“你剛剛說你視力夠用對吧?那你記得看每個物件的標記,找一個上麵標記了‘劉福’字樣的包裹。”
林昭行道:“這家鋪子我知道,典當進去的東西隻有兩個去向,要麼在外麵放著,守夜夥計的位置在那旁邊,要麼鎖進後院的櫃子裏。”
“如果是在夥計旁邊,那你要費一點周折,趁那個夥計不注意,把東西夾上來。如果放在後院的話對你而言會更好辦,你的開鎖能力我信得過。”林昭行低聲道。
案子也聽了,沒理由不幹活了,清寶揉揉臉,站了起來。
把衣擺一紮,清寶無聲地行動了起來。
她按照老方法貼上牆,悄無聲息地把窗戶撬開後,從窗戶進入了屋裏,然後小心地從上往下看去。
屋子裏的夥計正在打瞌睡,完全注意不到她。
清寶低頭仔細地看了三遍,沒發現有寫了劉福名字的包裹。
於是她又飛身從窗戶跳了出去,謹慎地把窗戶重新扣好後,清寶無聲無息地向後院爬去。
後院果真擺滿了櫃子。
清寶很快地在其中找到了一扇標著“劉福”的小櫃門,她從袖中摸出鐵絲,對在鎖眼上,飛快地轉動著。
很快,小鎖哢吧一聲開了,清寶把裏麵的包裹撈出來,立刻向院外狂奔。
誰知道,她剛出院門,一個氣吞山河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杜明大吼道:“陸清寶!蒼天有眼!終於讓我等到你了!看你這次哪裏逃!”
怎麼又是這個胖墩兒!清寶頗為崩潰地扶額,她一把抱住包裹,而此時此刻,林昭行的身影在遠處出現了。
都怪這個莫名其妙的人!清寶揚手把包裹給他扔過去,轉身就跑。
山高水長我們有緣再會!
誰知道林昭行這個心機深沉的白眼狼一把接過包裹後,立刻翻臉不認人,恩將仇報的他袖中蕩出一根鐵索,直接飛過來拴住清寶的腳踝,清寶當即行動受阻,與此同時,林昭行非常有魄力地對杜明喊道:“抓活的!”
一個發號施令慣了,另一個也服從命令慣了,杜明如有神助,非常精神地應了一嗓子,胖成球的身軀頭一次運動如飛,轉瞬間便飛身上前,扭住了清寶。
清寶:“……”
此刻遠處的林昭行終於走了過來,他不緊不慢地把鐵鏈收好,風度翩翩地對杜明拱手道:“多謝,兄台怎麼稱呼?”
清寶人已經被活捉了,煮熟的鴨子嘴還硬,在一邊涼颼颼地補充:“他叫胖墩兒。”
杜明對她怒目而視,林昭行嘴角無聲地牽了牽,拱手道:“那麼多謝墩公子。”
杜明:“……”
杜明對眼前這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很不滿意,雖然他幫了自己,不過怎麼看上去好像和那個女飛賊才是一撥兒的。
他有些生氣地揉揉胖乎乎的肚子,嘴上仍然客氣道:“是我要謝謝這位公子出手相助,天色已晚,公子快回去吧,我還要帶這個飛賊回去複命呢。”
林昭行直截了當道:“那可不行。”
杜明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察秋司的特派人員,正在執行任務。”林昭行道,“是墩公子誤會了。”
清寶本來以為杜明要勃然大怒,誰承想到,杜明突然熱淚盈眶。
他緊張地看著男人,手都在打哆嗦,“察……察秋司?”
“那您……您是,林大人?”杜明激動得胖臉都紅了,“齊王爺的第四子,‘遇百案破百案,遇百犯抓百犯’的林昭行林大人?!”
林昭行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激動,隻好先點了點頭。
“您是我的偶像!!”杜明的臉紅成了煮熟的蝦子,“屬屬屬下是從七品捕快杜杜杜杜明!”
林昭行笑著衝他點點頭,“小杜。”
杜明熱淚盈眶,他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清寶,道:“陸姑娘,所以你一直是察秋司的密探對嗎?”
清寶:“……”
其實我之前真是個飛賊來著。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害我誤會你這麼久!”杜明激動道,“哦對……是我太蠢了……你們的秘密行動,怎麼能告訴旁人呢……真……真是太抱歉了!我請你們吃飯吧!”
林昭行千哄萬哄終於打發走了找不著北的杜明。
他蹲下來,看著清寶。
清寶眼睛幽幽地看著他,她心裏想問一件事,嘴上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你為什麼叫那個胖墩兒來抓我?!”
林昭行歪歪嘴角,“姑娘,講點道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幹嗎?他要不抓你你立刻開溜了好吧,我可沒那麼大閑工夫滿城找你。”
清寶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問了出來:“那你為什麼又要救我?”
林昭行看著她,半晌,這個英俊無雙的男人哧的一聲笑出來,“因為你是我的。”
清寶想了想,感覺不太對勁,於是糾正道:“我是你買的。”
“你是我的。”林昭行不容置疑地把她拉起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