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的時候我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離家出走。
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女兒找我到之後,他們對我進行一場長達兩小時的指責。
大女兒說:「媽,你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啊。」
小女兒說:「就是啊媽,我們找你都快要找瘋了,還要上班呢。」
兒子坐在一旁打遊戲,孫子把我的手跟他爺爺的放在一起說:「奶奶,爺爺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看著他們滿臉的不解,崩潰大喊起來。
「不是的,他對我從來就不好!」
1
本就不大的客廳裏,此刻擠滿了過年也聚不齊的一大家子。
坐在中間凳子上的我,頭發白了大半。
我的大女兒,她是一個優秀的人民教師,此刻坐在我的正前方,看著我皺起眉頭。
她說:「媽,你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啊,不就是你今天中午菜做鹹了,爸說了你兩句嘛,還搞離家出走那一套。」
小女兒也附和著說道:「就是啊媽,我們找你都快要找瘋了,我們可不像你,閑在家裏,我們還要上班呢。」
小女兒前兩年博士畢業,現在在知名企業當高管,常年見不到一麵。
我摳著手指,無措地低著頭。
這時候,兒子打著遊戲爆了句粗口。
孫子把我的手跟他爺爺的放在一起說:「奶奶,爺爺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似乎為了驗證他的這句話,一直在一旁不吭聲的孟嘉凡突然走上前,握住我的手,囁嚅著嘴唇說:「對不起啊,是我沒控製好自己的脾氣。」
我抬起頭看著滿臉不耐看著我的家人,情緒崩潰。
我一把甩開孟嘉凡粗糙蒼老的手,眼淚從渾濁的眼睛裏流出,我哭喊著說:
「不是這樣的,他對我根本一點都不好!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年來,我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
我的反應嚇了他們一跳,兒子孟偉不耐煩地看著我說:「有話不能好好說啊,吼什麼吼?」
說完又低下了頭,重新開了一局。
大女兒孟婉白了一眼低頭打遊戲的孟偉,然後和小女兒孟棉對視一眼。
隨後她們異口同聲說:「哎呀,媽,你先冷靜一點,你和我爸在一起三十幾年了,吵架鬥嘴不是常事嘛,何必放在心上呢。」
說完不等我表態,她們又說:「總之,你也別老跟我爸吵架了,我們工作都很忙的,知道你會想我們,我們以後盡量抽時間來多看看你總行了吧。你跟我爸一把年紀了,好好過日子,成不?」
我看著麵前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此刻卻全然不問問我受了什麼委屈,為什麼要離家出走,隻一股腦兒地指責我,要我息事寧人。
我突然覺得很累,也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
大半輩子過去,我好像都沒幾天是為了自己活的。
2
六十歲的我已經當家庭主婦三十多年了。
早上六點半,我就起床做早飯。
我先洗完米讓電飯煲燉著粥,家裏人喜歡喝街口的豆漿,不喜歡喝我自己榨的,我就下樓去給他們買,路上恰好看見賣燒餅的出攤,想著孟嘉凡愛吃,又等了一會兒。
等買完東西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
兒子急匆匆地起床洗漱,看到我回來,他急急地從袋子裏掏出豆漿,匆匆扒掉最後一口粥,然後邊往外走邊抱怨說:「媽,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我上班都差點遲到了。」
我訕笑著解釋說:「今天看見賣燒餅的了,你爸愛吃......」
話還沒說完,門「砰」的一下從麵前關上,兒子離開的聲音傳來。
我算著時間,又去叫孫子起床,兒媳婦減肥不吃早餐,剛剛已經走了,孟嘉凡昨天打麻將很晚才回來,現在還在睡著,等會我要送孫子去上學。
我看著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就匆匆給孫子打包了幾個包子讓他帶在路上吃,隨後拿著他的書包騎著電瓶車送他去學校。
等看著孫子進了學校,我又要去菜市場買菜了。
從菜市場出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因為買魚濺上了臟水,渾身一股魚腥味,早上梳起的頭發也因為搶打折的雞蛋弄亂了。
來不及管這些,等回到家裏的時候,孟嘉凡已經起床了,慢慢悠悠地啃著燒餅。
我把菜提進廚房,就看見水槽裏堆滿了早上剩的碗筷。
我洗了個手重新紮了個頭發,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餐,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碗,打開電飯煲就看見電飯煲裏的粥喝完了,但是裏麵卻沒有放上水,幹了的湯汁黏在鍋底。
我歎了口氣把碗放回去,走到外麵吃了個孫子剩下的冷掉的包子。
孟嘉凡這時候吃完飯了,碗放在餐桌上就出去打麻將了。
我啃完包子之後把碗筷,電飯煲洗幹淨,就看見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了。
兒子中午會回來吃飯,我又開始洗米煮飯,準備中午的菜。
切菜的時候,一隻鳥砸在窗戶上,然後又撲騰著翅膀飛走,我被嚇得切到手指,鮮血緩緩流出,我匆匆清洗了一下貼上創可貼又繼續忙活。
看著飛遠的鳥兒,手指間的隱隱作痛。
切菜的手頓了下,我意識到我厭煩了現在的生活。
3
中午十二點一十分,兒子已經到了家裏,我端出一直溫著的菜,還有一個湯沒盛。
看著外麵坐著等待的兒子,我叫他給孟嘉凡打個電話,叫他回來吃飯。
孟偉低頭看著手機,心不在焉地回答「好」。
等湯上來的時候,家裏還是隻有孟偉一個人,我憤怒地說:「叫你爸回來吃飯,他還不趕快回來。」
孟偉慢悠悠地說:「啊,我剛忘記叫他了,媽你再給爸打個電話叫他回來吧。」
我升騰起來的怒氣猛地一哽,不知道該向誰發泄。
隻能穿著圍裙坐在沙發上給孟嘉凡打電話叫他回家。
孟嘉凡很快就回來了,臉上還帶著笑,看起來今天手氣不錯。
孟偉跟他關係好,看他笑得開心,湊過去跟他聊天說:「呦,今天贏錢啦,這麼開心?」
孟嘉凡笑著舉起一個手指說:「不多不多,就贏了一千吧。」
父子兩個坐在餐桌上哈哈大笑起來,我把打好的飯遞給他們,心裏沒由來地很煩躁。
孟嘉凡沒有察覺到我的不開心,隻是像往常一樣接過飯,然後就吃起來。
等夾了一筷子的辣椒炒肉之後,他眉頭一皺,轉頭「呸」地一聲吐了出來。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他擰著眉訓斥我說:「你這做的什麼呀,做了大半輩子飯的人了,還做這麼鹹,還有這個辣椒,這麼辣,一點也沒炒到啊。」
我疑惑地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味道沒問題,我又看向兒子,他扒著飯不說話。
我說:「沒有啊,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呀。」
孟嘉凡「啪」的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指著我就說:「這麼難吃,也就你能吃地下去,比豬吃的還難吃。」
說完,又叫我進去拿炸好的花生米給他。
我忍耐著,進去給他倒了一碗。
結果沒吃幾口,他就把筷子一摔說:「不吃了,難吃死了。」
說完笑眯眯地湊到孟偉麵前說:「走啊,兒子,爸帶你去吃大餐。」
孟偉的眼睛亮了,立馬就放下筷子,跟著孟嘉凡離開了。
剩我一個人麵對著一桌子沒吃幾口的飯菜發呆。
4
我機械地把飯往嘴裏塞著,吃完之後把桌子廚房收拾好。
然後又去了廁所,把拖把沾濕,拖了一遍地板。
像往常一樣,我坐在沙發上,想起我這幾十年一年如一日的日子,突然覺得很悲哀。
我走到房間,翻翻找找了好久,終於在抽屜深處找到一本相冊。
翻開來看,就看見了年輕時候的我。
那時候我還沒結婚,喜歡唱歌,喜歡跳舞,還喜歡旅遊。
相冊上有我在不同的城市裏的照片,那時候的我青春又靚麗。
但是自從結婚之後,有了孩子之後,我的束縛變得越來越多。
工作掙的錢要全部存起來養孩子,空餘的時間全部被家務和孩子支配。
細細想來,我居然在這個小縣城裏呆了有三十多年沒出去過了。
我的手指停留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上的我穿著學生裝,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眼裏有對未來的無限向往。
看著看著,我寂靜了幾十年的心突然就躁動起來。
我想再回到這個曾經的學校裏麵,尋找一下我的青春。
說幹就幹,我拿出一個書包,往裏麵塞了一些東西就關上門離開。
5
年輕的我愛玩愛鬧,但是也是一個媽寶女,為了能多點時間回家,我選擇了一所同城的大學。
等我坐著公交車去到母校門口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了。
我看著寬敞的校門口,進進出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穿著漂亮的裙子,活力四射。
我抬起腳,緩緩往裏麵走去。
學校的柳樹還是和之前一樣,密密地在道路兩旁垂著。
我往離校門口最近的教學樓走去。
恰逢周末,教學樓很安靜,每一間教室都空蕩蕩的。
窗外風景正好,有陽光照射在座椅上,我走進去,蒼老的手撫過半舊的課桌。
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好像就紮著馬尾辮,坐在教室前排,聚精會神地聽著老師講話。
窗明幾淨,年輕的麵龐裏,有一顆博大的心。
但是現在,我卻謹小慎微,在那一方狹窄天地裏蝸居了幾十年時光。
我走出教室,來到了之前一直不願意走進的操場。
這裏有踢著足球飛馳的男孩子,也有在跑道上一圈圈堅持的學生,更有看台上不知道在等哪一個小男生的臉頰上泛著紅暈的女孩子。
這裏在記憶裏是痛苦的八百米,但是在眼前,是洋溢著回不去的青春。
我緩緩朝前走著,來到看台尋了一個角落坐下。
我目視前方,認真地感受著這片刻的年輕。
突然,身邊的座椅被人坐下,一道黑色的陰影籠罩在我的身上。
我轉頭,就看見一個男人朝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黃昏的陽光也晃人眼睛,恍惚之間,我又看見那個坐在我身後,總愛扯我馬尾辮,又總是沒心沒肺朝我笑的人。
是宋誠。
6
宋誠比我大三個月,是曾經和我一起長大的竹馬。
但是在那個時候,我一直都覺得他很煩。
他總是在早上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出現在我的家門口,然後欠欠兒地叫我求他載我;上課的時候,他也總是會趁我認真聽課的時候偷偷拽我的馬尾辮,在我氣衝衝往後看的時候,裝的一臉無辜;再者,他也會在有籃球賽的時候叫我去看,然後在所有人奪冠的時候,衝過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在那個肆意妄為的年紀,所有人都以為,我會和他在一起,時間久了,連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在高考完的那個暑假,他突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給我留下一點東西。
此刻在操場上突然看見他,塵封已久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我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歲月也許格外偏愛美人,所以哪怕同樣六十歲,現在的我滿臉疲憊滄桑,宋誠卻依舊俊朗。
我出神地看著他,直到他朝我眼前晃了晃手輕笑聲說:「怎麼,見到我都驚呆了?」
聲音不複少年的清脆,但是依舊如少年般明媚。
我沉寂的心在這一刻,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別過眼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在這一刻,我無比的後悔出門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換一條裙子。但是轉念一想,我現在這麼老了,穿裙子也不好看了。
宋誠見我低著頭發呆,主動介紹自己說:「我在這個學校當老師了,自從高考完,我們有四十多年沒見了吧。」
我依舊沒看他,但是脫口而出:「四十二年。」
話一出口,我們兩個人都愣了下,隨後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校園之旅的後半程,是宋誠陪我走完的。
在我們曾經約好一起考,結果最後隻有我一個人的身影的大學裏,遲來了四十二年的相遇在這裏完成。
7
宋誠跟我說他高考完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
在他略顯沙啞的聲音裏,在我心裏插著多年的刺緩緩拔出。
四十二年前的高考的最後一天,宋誠缺考了。
但他站在學校門口,手裏抱著一大束向日葵等著我的出現。
那是他在南城呆的最後一天,他希望在走之前,能夠見我最後一麵,然後把少年埋藏在心裏,隱秘而又熱烈的心意盡數告知於我。
但是那天,他揮別了老同學,等到日頭漸暗,學校門口早已沒有人聲,也沒有看見我。
手裏的向日葵沒有陽光追逐,也耷拉著腦袋。
他往家走著,想著去我家裏做最後的掙紮,卻在半路上被自己的繼父接走。
原來,宋誠的母親和繼父已經決定要帶著宋誠遷居國外,並且已經給他在國外申請到學校。
而高考完的那天,原本是他們離開的日子。
但是宋誠為了來找我,選擇跟自己的母親兵分兩路。
宋母一個人在家裏收拾行李,卻意外心臟病病發。
那時的繼父在公司處理交接事宜,所以沒人發現宋母的意外,等到鄰居發現的時候,宋母已經沒有了呼吸。
而宋誠也在半路上被繼父帶到醫院,他連母親的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非常後悔,後悔為什麼那天我要離開,沒有跟自己的母親呆在一起,以至於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極其地逃避跟你有關的一切事情......」宋誠站在樹底下,抬頭仰望著從樹蔭下擠出來的昏黃光線說。
我的眼眶濕潤了,但是眼淚沒有落下,我閉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8
就在這時,孟嘉凡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
「你們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