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一想法他斷不敢和父親提起,因為這本就是內閣和戶部一同商定的措施。
但楊伯既是內閣中人,又不會責罵於他,早在來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要和楊修誠探討此事。
“其實這件事我的想法與你一樣,也是有些猶疑的。但藺閣老的變革之心強烈,且他認為此次並非減俸,而是將一部分俸祿折成其他形式發放。”
楊修誠未再講下去,藺洵聽到他說與自己的想法一致,麵上露出喜色,像是又一次得到了長輩的肯定。
藺音心則細細回想著前世與折俸相關的舉措,並無半點印象。自她升任翎羽將軍開始領俸後,便一直是悉數發放,且還漲過兩次。
“這俸祿改革針對的是所有官員嗎?”
“那是自然。”
這樣看來,藺伯的舉措定然是沒有推行下去,否則她那時就會像他們今日提到的那樣,一半俸祿,一半糧票。
在楊府呆了小半個時辰,這次換做是藺洵依依不舍地告別。他顯然是沒有聊得盡興。
直言改日有空特地來楊府再做拜訪。
送他二人出門時,楊修誠不知怎的,眼角微揚,目光偏在藺音心身上多停留了一眼。
那一眼恰被她捕捉到,似是夾雜著些很不一般的意味,但下一秒,他眼神便移開了。
這楊閣老談吐確實不凡,論道間也時有令人警醒之語,但就他和藺洵的交談來看,他與藺問渠的一些政見並不相同。
藺音心沒有多想,政見不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藺洵一路上則沉浸在與楊修誠交談的興奮之中。在車上仍不停地與藺音心說著自己所想,問什麼他也都照答不誤,這倒讓她的知識儲備更為豐富了。
接下去幾家是吏、戶、禮部三大部的尚書府和五軍都督統領府,轉完一圈下來,藺音心隻覺身上疲乏,人都要散架了。
這具身體還真是不耐折騰,看來以後強身健體是要提上日程了。
從統領府出來,藺音心瞧著高懸的日頭,不耐地問:“兄長,現在可以去街市了吧?”
“等等,還有一家。”
還有?!
七拐八拐間,馬車徐徐行了約小半個時辰,才走到這最後一家,藺音心甚至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打了個盹。
藺洵的小廝槐安勒馬將車停住,恭敬道:“公子,小姐,鄭家到了。”
藺音心被藺洵搖醒,揉眼掀簾下車,茫然四顧。
“哥哥,你確定咱們沒有走錯?不知道的以為你是要把我發賣了呢!”
“我此刻還真想把你找個地發賣了去,這小嘴犀利得很。”
“明明就是嘛,你看這地方也太破了,這房子別說是官員,就是京都尋常人家也少有這樣粗陋的。”
她向來心直口快,大賴賴地將心中所想宣之於口,自然又得了幾句藺洵的教育。
藺音心並不在意,聽罷點頭應聲:
“啊對對對,兄長說的是。”
繼而微微一笑,站到藺洵身側,躬身示意:
“走吧,您請帶路。”
這鄭家府邸與前幾家相比實在寒酸,門是陳舊的木門,部分漆皮已經掉落,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一看便無把守看護之人。
給他們開門的是個年輕婦人,看到眼前這位綾羅綢緞裝扮的公子哥,麵上霎時一怔:
“您找誰。”
“請問鄭大人在家嗎?”
“你是?”
“我是藺閣老次子藺洵,這是舍妹藺音心。”
婦人聽他報上家門後,慌得兩手直往衣服上抹,嘴上喃喃道:
“蒼天呀,首輔大人家的公子!”
藺洵看她緊張的樣子,忙寬慰:“不必慌張,我們是來給鄭大人送帖子的,煩請通傳一聲。”
婦人喜得跨步上前就拉他二人進屋,口裏說著:
“在的在的,他在的!官人,家中來貴客了!快出來!”
這鄭家看著實在窘困,房屋隻是平常二進院落的三四間房,所以不需通傳,過了外院便到正廳,隻要喊一嗓子就能聽見。
藺音心跟在藺洵身後進門,院中簡陋,無甚裝點,但西側整整齊齊攤著一堆書籍,木架上一排書整齊攤開晾曬。
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頓時給這小院增添了幾分書香氣。
藺洵與藺音心對視一眼,眼神中皆透露著讚許。
進到屋內,院落主人鄭大人恰好聽到響動,迎了出來,看到來者是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不禁皺眉。
鄭夫人不待他出聲,興高采烈地說道:
“官人,這是首輔大人家的公子和小姐,說是來找你的!天呐,真讓我們家蓬蓽生輝!”
鄭大人聽她此言,未如這婦人般大驚小怪,而是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兩人。
光看穿著打扮確實是富貴人家,可怎麼就能確定是首輔家的孩子呢?再說首輔怎會讓華貴的公子哥親自登臨他這名不見經傳的地方。
他沉思片刻,突然厲聲喝道: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以首輔大人之名出來招搖,真當我不識人嗎?!”
“鄭大人誤會了,我倆確係藺氏子女,此為家父親書的中秋宴帖,命我邀您到府一坐。”
藺洵並未對他的嗬斥不滿,而是耐著性子將帖子遞上,向他解釋。
鄭大人接過帖子翻開一看,見確實是藺問渠的字跡,這才相信了他的話,忙臉色一轉,笑意盈盈招呼道:
“原來竟真是藺公子,快快請進,適才在下實在不敢相信是公子和小姐大駕,多有得罪,望公子切莫怪罪。”
藺洵與他第一次相見,本就預料到了他的反應,仍彬彬有禮地擺手笑說:
“晚輩冒然來訪,本屬唐突,且我與大人初次相見,您的反應實屬正常。下次到府中,晚輩陪大人暢飲幾杯,自然就熟了。”
鄭大人見他貴為首輔公子卻如此謙和,心下大為讚賞,執手上前更熱情地相邀入內。鄭夫人也在後麵半攬著藺音心往裏請。
但此時已是接近正午,藺洵知道如果他二人進屋,鄭大人定會留他們吃午飯。
可鄭家家舍簡陋,想來家中並不富碩,若真要招待他們,一定會花費不少銀兩,且鄭府仆從本就沒幾個,鄭夫人很可能會親自下廚,藺洵實在不想勞動人家。
他迎上幾步作了一揖:“大人客氣了,小侄與舍妹還有事要辦,今日就不叨擾了。”
相讓一番後終究是沒有進去。
兩人走後,鄭夫人難免落寞,回身說了鄭大人好幾句,埋怨他一開始不問青紅皂白地嗬斥人家,他二人許是生氣了。
罵完又陰陽怪氣地喃喃自語道:
“不愧是首輔家的公子哥,一步都不願意邁進我們這破屋子裏呢。”
鄭大人麵露慍色,出聲嗬斥道:
“婦人家懂什麼!切莫胡說。還是好好想想中秋時給首輔備什麼禮吧。”
出了鄭府後,藺音心在心內直犯嘀咕,這鄭大人看著好生麵熟。
“兄長,剛那位鄭大人叫什麼?”
“鄭沛。”
藺音心驚了,繼而恍然大悟,難怪她看著眼熟,此時的鄭沛還不到三十歲,年輕的很。
她前世與他見麵並不多,且那時他已頗有幾分高位之人的氣質,倒與今日這平易卑微的氣質完全不同。
沒想到鄭沛十年前竟如此窮困潦倒,誰能想到幾年後他平步青雲,直做到次輔之位呢!
如此看來,鄭沛能升到那麼高的地位,全賴仗藺伯的提拔,這麼一想,藺音心不禁讚歎他真慧眼識珠,識人老辣。
藺洵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讓自己來這麼落魄的人家送帖子,在車上與藺音心隨意抱怨了幾句。她嗬嗬一笑,給了他一個“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神秘地道:
“父親既然讓我們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兄長以後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