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篇
然而太上皇有令,她隻得奉茶。
雲鬟也沒有想到太上皇竟會賜自己茶,惶恐又得意地接過,還沒來得及飲用,太上皇卻悠然轉身,閑適地拍著欄杆,緩緩向前走著。
雲鬟便雙手端茶,在後緩緩跟隨。
太上皇指著其中的一匹白馬,對雲鬟道:“朕想著給那幾匹白馬打一套鎏金馬具,像一首詩裏寫的一般,白馬飾金……金什麼?”
雲鬟便接著道:“太上皇是想說,如曹植《白馬篇》——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太上皇抿唇一笑,道:“是。掌樂以為如何?”
鎏金雖不是使用純金,但費工費時,還是奢靡的。雲鬟想到梁國公說,鎏金首飾奢靡之語,心中並不讚成,但她又覺得這不過是太上皇一個老人家想高興一下的一個想法,不忍也不敢直言反對,便笑道:“馬具什麼的,奴可不懂,還請太上皇聖鑒。”
太上皇微微點頭,不再說什麼。
雲鬟會意,輕啜一口茶湯,叩謝太上皇賜茶後便告退了。
柳明珠接回雲鬟歸還的茶盞,心中含著一股怨氣,緩緩退到一側清洗,卻聽太上皇在雲鬟走遠後,忽然長歎一聲道:“這個掌樂不簡單呀。”
柳明珠心中一驚,放慢了手上的動作,留心聽太上皇說些什麼。
高力士道:“確實有些見解,人看著伶俐喜氣。在花萼樓上太上皇也考校過她,是在音律上有些天分的。”
太上皇搖搖頭道:“不隻這些呀。力士,你沒發現她出口成章,說話竟能引經據典。”
“太上皇是說,這小女子像是讀過許多書的樣子?這也不稀奇,有宮教博士教她們。”
“我華夏文字,哪有那麼好學。你看看,平康坊那些格調高雅,通詩文的樂籍哪個不是自小學起的。而且,學得還是思婦閨情之類詩詞,能隨口念誦的,必然是當世流傳的。但這位掌樂,信口所念的詩卻是建安雄才曹植的《白馬篇》呀!此詩非當時流傳,亦非思婦閨情,更不是唱詞。不奇怪嗎?”
高力士恍然大悟:“原本方才太上皇說給那幾匹白馬打一套鎏金馬具,是故意試她的才學?”
太上皇笑著點了點頭,繼續道:“上次在花萼樓中,朕就有些好奇。今日聽她說話,隨口便念出故宰相張說的‘屈膝銜杯赴節’之句,便又勾起心中的好奇來,也便試了一下。她在宮中待有數年,有宮教博士教著,她天資聰穎,學得快,她又肯讀書,倒是可能學到這個地步。可是,她才入梨園數月呀,就能引經據典,信手拈來?”
聽太上皇這麼一說,高力士也好奇起來,道:“是啊,她能有如此學問,當是自小讀書之故。”
太上皇點點頭道:“朕還讓人給她一盞茶,看她端著茶走的那幾步便知,她是精於跳舞的。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子,讀書識字,詩文頗通,精於跳舞音律。這不像樂籍女子,更像富貴人家的女兒,且聘有良師,自小便精心教養的。”
“可樂籍是不被允許聘師讀書的。奴婢記得,趙司樂說她家乃是累世樂籍呀,即便她家頗有錢財,想來也沒有哪個大儒願意到這種人家當先生吧。”
太上皇撚須,淺笑著細細梳理道:“所以依朕看,她原也在顯赫之家,家中原本就有學問頗深的長輩、兄長什麼的,還養有技藝頗精的樂伎舞姬。所以,雖然她家後來獲罪淪為賤籍,也有人從小教她這許多。”
高力士驚道:“照太上皇的推測,這女子豈非冒名頂替?奴婢這便去細查她身份!”
柳明珠在後聽到這裏,恨不得立即過去揭破!
她才不管雲鬟背後到底有什麼貴人維護,現在有這麼個機會,就趕緊將她治死了事!
然而,還沒等她全然反應過來,太上皇就先道:“不必了。不過一個樂女而已,又不是頂替了什麼名門貴女,也就不必深究了。況且,戰亂多年了,人口零散,說是弄錯了她的戶籍,也實屬正常。”
“可是太上皇身邊,怎能容得下如此身份不明的女子。若她有什麼……”
“能有什麼?一個小小女子,能做什麼?況且,這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女子,一看那雙眼睛便知道她是真心敬重朕的,也確實喜歡音律。她又有天份、才情,實是可塑之才,朕倒很是喜歡。”
高力士想了想,麵上亦現笑意來,點頭道:“說起來,太上皇能有今日這樣好的興致,這小女子也是有幾分功勞的。隻要是能給太上皇解悶的,那就留著好了。不過,奴婢還是去查清楚,也好心安,不怪罪她也就是了。”
太上皇悠悠一笑道:“何必忙碌,若想知道,下次等她再來,朕試探兩句自然清楚。”
“想來太上皇天縱英明,這小女子是半分也瞞不住的。”
柳明珠聽到這裏,便知自己若是說了,不僅全然不會危害到雲鬟,還會牽連出往昔之事。
太上皇雖老,依然英明到可怕,若是重查往昔之案,怕是要鬧個天翻地覆,自己也會落個身首異處。
往昔,她是許多高官貴人陰謀中的棋子,她尚有人可依仗,現在可不一樣了……
自雲鬟一出現,柳明珠便厄運連連,惶惶不可終日。
自她在花萼樓上接連犯錯後,高力士便不再允許她為太上皇煎茶了,隻能做一些端茶、清洗的活。她是年紀大些,不再容易討人歡心。
現在,又讓她親耳聽到太上皇對雲鬟的欣賞與袒護,心中更是害怕,逐漸滋生出退卻之意……
幾日之後,大明宮與興慶宮兩邊的新舊梨園弟子,便開始整日呆在馬場和馴馬郎一道訓練舞馬。
柳明珠竟被委派來過來,專為樂伎們煎茶!她並非普通女官,而是曾受過太上皇一夕寵幸的,隻因身份卑微,無法給予宮妾之名分,才將她一直留在太上皇身邊委以司茶女官之職。
所以,她的身份比普通女官要高些,為樂籍煎茶,乃是奇恥大辱。
她的地位竟一落至此,乃是雲鬟也沒料到的。
雲鬟心中自然得意,總想尋個機會好好奚落她一番,隻苦於不得空罷了。
前幾日新、舊梨園弟子,還有馴馬郎,三邊的人都不大熟悉,加上三百匹禦馬,真是忙忙碌碌吵吵鬧鬧,說是人仰馬翻也不為過。
再加上天氣一天比一天幹燥熱辣,趙無端急得嗓子都啞了,雲鬟一個剛剛走馬上任的掌樂,更是忙得焦頭爛額。
胡亂吵嚷了好幾日,才漸漸從亂麻中牽出一個線頭,眾人得以各司其職,一切終於變得井井有條起來。
雲鬟也終於有精神觀察起柳明珠來。
這一日,雲鬟隻覺得她的神情愁苦之中帶著一些焦急,這中間還離席數次,仿佛是在等什麼消息,坐立不安的。
又過一陣子,她立在那裏跟一個小內官說了許久的話。待話說完,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茶案後,便滿目怨恨地盯著雲鬟。
見她這樣,雲鬟知道她必然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了,便趁著無人時來到茶案前,要了一盞茶,還滿麵得意地問:“過了這麼多天,你想通了嗎?”
“你欺人太甚!”柳明珠壓低了聲音斥責她,長長的細眉揚著,細細眼眸間滿是恨意。
雲鬟不解其意,心道,端午節是對你使了手段,如今已經過去近半個月,也不必提及了吧,莫非另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