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隻陶偶人
陸宸玉看著床上已經咽氣的老人仍舊覺得不真實,未曾想隨手救下的竟是自己幼時的未婚妻,而半個時辰之後的如今,他已成了有家室的人。
難道無塵道長最開始就卜算出來了結果。
冼婆婆死後的半個時辰裏,江挽沒再開口過,她神情恍惚地在原地僵站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床榻上發愣。
陸宸玉多少有些擔憂,正要上前時江挽忽然動了起來,她去廚房打好溫水,替冼婆婆將臉擦幹淨,接著小聲保證道:“婆婆,您放心,我不哭了,我以後都好好的。”
江挽轉過身,陸宸玉看到她已經收了之前的眼淚,就像不久前守在門外時那般,隻把眼眶憋得通紅,淚水卻沒再掉下來。
“陸公子。”江挽在始終背在身上的布包裏掏了掏,拿出之前陸宸玉送給自己的玉玨,遞到陸宸玉眼前,猶豫了一瞬,小聲問道:“我想安葬婆婆,您能幫幫我嗎?”
陸宸玉心底些許動容,將玉玨取走,複又把成對的玉佩中屬於江挽的那個放進江挽手中,溫聲道:“如今與從前不同了,你不僅是我和陸庭的救命恩人,也是寧安侯府的三夫人,若有事需要我,不用玉玨,開口便好。”
原以為王家之後兩人沒什麼交集了,所以當時陸宸玉並未在意江挽姓甚名何,未承想,自己找了許久的人竟是她,對方沒有因著幼時婚約的那層關係而理所當然的賴上他,反而始終進退有度,這姑娘心內有自己的分寸,在王家時亦是,善良卻不愚蠢。
江挽微微欠身表示感謝,然後走到冼婆婆的屍身旁,將手裏的玉佩裝進冼婆婆拿出的盒子裏,卻詫異地發現盒子裏還放著一封信,信上寫著‘阿挽親啟’。
江挽展開書信,是冼婆婆的字跡,上麵告訴江挽不要難過,每個人的命數都是定好的,她並不是離開了,而是換了另一種方式陪著江挽,信的最後說起了送給江挽的九隻陶偶人。
原來那九隻陶偶人是盛放陰魂的容器,也是能夠查清當初江荷雨身死真相的契機,江荷雨是冼婆婆從小看護大的,冼婆婆一直想要知道江荷雨的死因,可是在知道自己或許會出事之後,冼婆婆便不得不將這些陶偶人交給江挽,她希望江挽能夠親自收取九隻極凶陰魂放入陶偶人之中,待陶偶人全部盛滿陰魂後,自會有人上門幫助江挽喚出江荷雨陰魂,得知當年真相。
江挽沒有旁的親人,在失去冼婆婆之前得知生母已然離世,又在信上知道了生母死因可疑,是必然要查清真相的,她妥帖仔細的將書信疊好,同玉佩一起重新鎖回了盒子中。
陸宸玉喚進陸庭,仔細吩咐著冼婆婆的後事,院子外卻忽然傳來了叩門聲。
江挽下意識地看向陸宸玉,陸宸玉揮退陸庭,走出屋子來到大門前,正要開口,就聽見門外有人輕聲喚道:“師妹……”
陸宸玉聽後覺得聲音很耳熟,隻聽門外那人接著道:“師妹,我是無塵,你難道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
聽到‘無塵’兩個字,陸宸玉一下子將門拉開,門外正站著個破衣老道。
無塵正張著嘴打算再說些什麼,就看見陸宸玉出現在眼前,他下意識地轉身就要跑,被陸宸玉一把拽進了門內。
“我竟不知道長居然和冼婆婆相識。”
無塵訕笑道:“三爺沒問起,小道人自然未提。”
陸宸玉看了無塵一眼,“隨我進來。”
無塵隻得苦笑著跟在陸宸玉身後。
進到房間後無塵才覺出不對勁,往常看著他雖說不會熟稔地交談但也會笑一笑的江挽正紅著眼眶,而屋內也沒有了師妹熟悉的攆人話。
掃見榻上躺著的人,心中忽地蹦出一絲不祥的感覺,他快步走到床榻邊,隻見榻上的人臉色青白,早就沒了氣息。
無塵神色裏露出少見的慌亂,“這……這是怎麼了?”
江挽將在廢宅裏發生的事情經過仔細講出,無塵聽後,頹然歎息道:“早些天我就同她說過,躲一躲,說不定能躲過一劫,可她就是不聽我的。”
江挽沒再開口,在她身後的陸宸玉卻想了很多。
從離京到遇見無塵再到小鎮,無塵同冼婆婆是師兄妹的關係,恰好無塵又讓他來到小鎮上,到了小鎮之後當夜便遇見了江挽,這一切的種種都像被安排好的一樣。
他看了眼身邊的江挽,是實實在在地在難過,並沒有摻假。
另一邊的無塵收攏好冼婆婆的東西,然後對江挽說,“師妹同我出自同門,身死後必須回到門內安葬,阿挽,我要帶走她,你莫要再難受了。”
江挽緊緊絞住衣帶,喃喃道:“以後我若是想要拜祭婆婆,是不是就無處可去了……”
無塵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師妹可有說過關於你母親的事?”
江挽點了下頭。
“阿挽,你的母親當年生下你後便血崩而死,在你父親的阻礙下未能給師妹留下隻言片語,所以師妹始終認為你母親的離世是有心之人的迫害,因此她動用禁術煉製出了九隻陶偶人,利用偶人招魂雖有違天道,但並不是不可為,隻是這禁術還未完成她卻先離開了,我想她肯定有交待你關於偶人的事情,你安心去做,待你完成禁術後,我再來接你,屆時請出你母親的陰魂,問清真相再祭拜師妹,想必到那時師妹就能徹底放下了。”
一再出現的‘禁術’兩個字引起了陸宸玉的注意,“既然是禁術便有被禁的緣由,為何?”
無塵看了他一眼,低聲說出緣由。
“厲鬼雖作惡,但不是不可超度繼而投入輪回的,師妹用的這個禁術恰恰是迫使厲鬼陰魂無法進入輪回,這樣做有礙天道,還會打亂陰司輪回,所以被列為禁術。”
確認對江挽無害後陸宸玉沒再繼續追問關於禁術的事,但在其他方麵他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同冼婆婆相處不久,沒有被失去親人的悲傷所影響,隻淡聲問無塵道:“道長為何出現在此?”
無塵看著陸宸玉的眼睛,聽出了他話中的懷疑,坦蕩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
“同三爺相遇的時候,小道人確實不知您的身份,最初跟您同行也隻是緣至而已,後來小道人算出師妹有一生死劫,而三爺卻恰好是師妹度過死劫的關鍵,小道人便將您騙到了這小鎮上來。”
陸宸玉麵色淡淡地聽著,江挽卻敏感地在他身上感覺到了怒意。
想想也是,任誰被這麼算計都會生氣的。
無塵接著道:“這件事上是小道人對不住三爺,但三爺仔細想想,小道人除了將您騙到這裏,可還做了旁的?”
陸宸玉眼眸低垂,的確如無塵所說,到了鎮上後是他派陸庭去查王家的,也是在查到王家有異後,他自己帶著陸庭跟到城東廢宅那裏去的。
“為何不讓我直接去廢宅?”
陸宸玉的話讓無塵知道他將自己先前說的聽進去了,於是老老實實回答道:“三爺雖是師妹死劫的關鍵,但小道人卻不能幹預太多,小道人能做的最多便是將三爺騙到此處,再多的,小道人會遭了天譴不說,師妹也不會開心的。”
陸宸玉心中懷疑消了不少,但還不到全然相信的地步,他看向無塵,警告般道:“若再有下次。”
無塵趕忙承諾,“不會的,不會的,小道人發誓。”
話已說完,無塵同江挽和陸宸玉告辭,雖然年歲已然不小,但他還是輕而易舉的將冼婆婆抱起,往外麵走去。
江挽向前跟了兩步,隨後站定,慢慢地跪在了地上,衝著冼婆婆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陸宸玉將她扶起,“我知你現在心緒還無法平靜下來,但有些話我要提前說予你聽,好讓你安心。”
屋內燭影搖曳,照在江挽白皙卻帶著淚痕的臉上,陸宸玉怔了一霎,從袖帶內取出帕子遞給了她。
江挽接過,胡亂擦了擦臉,然後認真看向陸宸玉。
“我雖是寧安候府的三公子,但在府中並不如何受重視,幸而手中有著差事,倒不會讓你過苦日子,你我成親倉促簡陋,回京後我會補齊三書六聘,八抬大轎的將你娶進來,若你現在還不習慣,日後可喚我陸哥哥。”
陸宸玉的神情溫和,江挽消化了下他話中的意思,隻覺心安,隨後老實的將自己的事情道出。
“我名叫江挽,婆婆都喚我阿挽,日後陸哥哥也可以這般叫我,我既然已經知道母親的死因有疑,日後或許會同秦王府交惡”,她頓了下,遲疑道:“若是影響了你,休了我便好。”
未料到剛成親新娘便提出了休妻,陸宸玉楞了一下,輕聲承諾道:“我既答應了娶你就是一輩子,不收通房不納妾。”
通過這短短一夜的相處,陸宸玉看得出江挽是個心性澄澈的姑娘,若是換成旁的姑娘,在知道他是侯府三公子後,便隻會注意到侯府二字,而放在江挽身上,她隻以為他在做簡單的自見。
就在他晃神的時候,江挽小聲說了句什麼,陸宸玉沒有聽清,遂問道:“方才你說了什麼?”
江挽抿了抿嘴,有些認真道:“我會當個好妻子的。”
陸宸玉一愣,江挽小聲接道:“我會努力的。”
陸宸玉看著她鄭重卻仍帶淚痕的臉,笑了下應道:“你我一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