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剖屍
尋她的並非舒王,而是七皇子資王。
校場邊,武飲冰艱難撐著傷腿欲跪,李謙直接免了禮數。
“傷如何了?”
她感激答道,“多謝二位殿下照拂,愈合尚可,勞殿下掛心。”
李謙對她的回答甚是滿意,頷首道,“軍營裏不比長安,我二哥已安排你睡醫帳,那裏有單獨的榻間,你不必跟那些爺們擠在一起。”
她心頭一暖,“多謝殿下。”
然而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從這七殿下命她免禮開始,她就隱約感到這人沒憋什麼好屁。
“第四人的屍首已經停在府暑的殮房,我哥讓你過去一趟。”
啊,又來?
她現下情緒不佳,又憂心傷腿像上次那般崩裂,著實後悔方才說愈合尚可,合該說這條腿馬上廢了才對。
李謙瞧她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有何困難?”
她支吾開口,“能不去嗎?”
李謙惑道,“為何?”
或許是舒王給人留下素行極差的印象,她本能地踟躕,“……你們禁軍就沒有別的仵作了嗎?”
“可我二哥指名要你去。”
反抗無效,武飲冰悻悻絞著衣角,低聲嘀咕,“給你們二王爺幹活又不發工錢……”
眼下她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可不事事都需要錢。
她的話逗得李謙大笑起來,“想要錢啊,好說,你自己找他去。”
她仍不為所動,李謙翻身上馬,勒緊韁繩,居高臨下地看她,“我勸你啊最好乖乖去,要曉得,我哥那人發起瘋來我也勸不住的。”
他拋給她一塊腰牌,武飲冰趔趄接住。
“殮房在城南縣獄,酉時一到,你拿著這個即可出營。”
不待反應,馬上之人便打馬離去,留下武飲冰在揚沙中獨自淩亂。
立冬夜,上頭命人烹羊宰牛,酉時開夥。北校場的兵卒們興衝衝圍坐在夥房裏享受暖呼的熱湯,而她隻能在殮房跟冰冷的屍體待一宿。
城南縣獄不難尋,她將腰牌與門口的小吏一亮,小吏便麻溜地請人進去。
“殿下已在裏頭。”
小吏引路至,便退下了。
她肚子餓得直咕嚕,餓鬼一樣盯著這柄刻了“舒”字的銀質腰牌,問候了一下它的主人。
推門而入,李誼果然在裏頭。
隻是,驗屍台邊除了他,還支了張小案,案上置了兩碗湯餅。
斂房中央躺著一具男子的遺體,空氣腥臭,冷得仿佛能滴水凝冰,唯獨湯餅上紮實的羊肉冒著騰騰熱氣,跟這裏森冷的氣氛格格不入。
“幹站著作甚?”
李誼自坐在案邊一張胡床上,見她門神一樣,朝她揚聲。
武飲冰應聲稱謝,跛行到他對麵,揖了一禮,將腰牌交還。
“坐。”
她依言坐下,垂頭望著麵前一碗羊湯索餅。
“奉天縣獄竟連個正經用飯的地方也尋不見,隻能在此湊合了。”李誼提著,見她不動,“裴瑱的徒弟,莫不是在這裏會食不下咽?”
她白他一眼,“殿下瞧不起在下?”
李誼淡然一笑,撈了一著索餅。
武飲冰心一軟,他竟然也跟著軍中吃這麼粗糲的食物。更何況一丈之外便是死屍,她一介仵作便罷了,他居然進得下。
李誼見她仍不動筷,“不合胃口?”
她撈了兩著,羊肉鮮嫩,驀然有種中了圈套的預感,“殿下,莫非這就是……工錢?”
“不然呢?”李誼嚼著餅,“你來前本王便料你哺食未進,特意著人備下,味道還不錯。”
她默默翻了個白眼,還不都是為了應你的差事。
他繼續大言不慚,“待你飽食足飲,也不算白支使你。否則老七今日說本王還不如鳳樓食人不吐骨頭的魏媽媽,你覺著呢?”
她聽言翻了個更大的白眼,你人還怪好的嘞。
行吧,看在羊肉的份上。
安撫好五臟廟,武飲冰淨了手,罩上白布麵帷圍裙,戴好羊皮手套。
“需多久?”
“一宿吧。”她卷起袖管,準備開工,“殿下貴人事忙,若是等不及,可以明日再來。”
“不急。”
他收起頑笑,重新換上慣常冷漠的麵孔。
武飲冰閉眼憶及師父所授,隨後有條不紊地掀開屍體的衣衫解散發髻。從發絲開始,再到耳、鼻、口,然後剖開腹部驗查內臟,用銀剪銀針一一剪開驗過。
這次李誼給她備了張合適的矮凳,勘驗時傷腿不必蜷曲折磨,遠比跪著輕鬆許多。
他負手於台側,不徐不急盯著她驗完全屍,已是三更過。
他遞去一盞水。
“有何發現?”
她將那人的心肝脾肺腎列陣似的擺在青磚地麵的油布上,故意充楞指道,“這是心,您看其色澤紅潤飽滿,觸之有彈性,是顆好心;再看看這肝,質地綿密細膩,看來也不常熬夜;還有這脾……”
李誼歎口氣,“撿重點說。”
“哦。”她止住玩笑,“基本排除中毒之可能。”
“死因呢?”
“同前三具一樣。”她想想不對又改口道,“準確說,應是和上一具一樣。”
此前尚在秋虎尾,天氣濕熱,加之軍隊急行,前兩人的遺體草草就埋了,因而她並未見到。
“不過,”她倏想起什麼,重新套上手套去翻地上那灘爛泥腸肚,“您看,此人死前不久定是進了不少食物,生生將這胃給撐大了。”
胃壁上的針洞已被撐得肉眼可見,她邊說邊往外掏裏頭未及消化的殘渣,能辨出的有泡水脹大的胡餅、青梗米、油䭔,而且此人官職當不低,還能賑得起貢梅煎這樣的零點。
還有這是……她拉下麵帷靠近鼻端嗅了嗅,“是羊肉。”還趁手遞到他麵前晃了晃,拿給他確認。
李誼黑臉婉拒,“是又如何?”
她偏頭思道,“上次那人也是這般。隻是,那人身長六尺餘,卻是個胖子,身寬體盤,我隻當他過於貪食。而現下兩具屍身胃內都呈這般充盈,總覺不是巧合……”
她細想一陣,一時也想不通這其中有何關聯,姑且隻能算是這些死者的共同之處。
李誼記得最先死去的二人腹部亦膨隆如鼓,想必若剖開探查也是這番結果。
他往外踱了兩步,問道,“你怎麼看?”
她被問得一愣,“師父說,仵作之職乃詳實記錄勘驗之所得,推演……並非仵作分內之事,恐越俎代庖,不敢胡說。”
“但說無妨,本王不治你罪。”
武飲冰左翻右戳閑不下來,推斷著。
“針道周圍皮膚泛紅,與其他不同,可見是新傷,且傷不過三日。而且他們皆是傷兵,都有求醫問藥之記錄,周身多有針孔倒也不足為奇,故而擇之殺害,可見凶手尤其狡猾,十分懂得隱藏。”
“本王上次便想問,這種傷,一定會致人死地嗎?”
“不一定,取決於刺入手法的角度和深度,等體液流失到一定程度人便會陷入譫妄,進而出現幻覺和躁動。如若僥幸避開五臟六腑,或者深度不足未能刺穿,再者傷口太小主動愈合,皆是死不成的。”
“有反抗痕跡嗎?”
她支肘細細思量,斷論道,“沒有。”傷口周圍很平整,連死者甲縫裏都是幹淨的,確有古怪,“或許是在睡夢中被人刺傷的?”
李誼卻反問道:“有沒有可能,他們是自願的?”
“自願?”她不免一訝,“什麼人會自願讓別人殺了自己?”
李誼眼尾深狹雋長,兀自凝眉思考著,並未答話。
她偷眼瞧,“會是叛軍使人幹的嗎?”
李誼側頭望她,眉頭淩然一蹙,“你從哪聽來的這些話?”
“從傷兵裏頭聽說的,他們無事就愛嚼舌頭,營裏都傳開了。”她老實道。
縱使他嚴令禁止軍中妄言,仍禁絕不了流言迅速傳播。
李誼心下計較,吩咐她道:“你如今待在傷兵營,從今往後便替本王監看著傷兵和醫帳。”
“啊?”她嘴角一拗,“刺探打聽就更非仵作之職了……”
“嗯?”
李誼狹眸一眯,武飲冰登時察覺到危險,跳起來複換上一副諂媚麵皮,改道,“殿下之命豈敢不從,小的是說……那是另外的價錢……”
既然躲不掉,上等人的錢不賺白不賺,她還要花路費回長安。
李誼聽怔了,往胡床上一倚,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怎得,救命之恩不打算還了?”
她裝傻,企圖蒙混過去,“上次殮屍不是還了麼?”
“那是捎你到奉天的路費。”李誼坦蕩蕩。
這人倒是記得清楚得很,她狡辯,存心想賴掉,“那還有這次呢。”
他指指身後的空碗,“不是付過了麼。”
“……”
武飲冰氣煞。
李誼忍住,“你的命就如此廉賤?”
她忿忿地瞪著他。
李誼給人氣笑,“你不是自詡生意人麼?若是全天下的生意人都如你這般混賴,怕是生意也做不長久。”
她低頭躊躇。
不得不說,這位陰晴不定的二皇子不僅沒有責懲她在長安打亂他們的計劃,而且連日來藥食不短,還安置了住處,已是格外開恩。
不然天越發寒凍,這城不知還要困多久,自己一個孤女不得跟那些流民一起睡大街?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認命道,“那殿下具體有何吩咐?”
“如我方才所述,盯著他們一舉一動,有任何異動立即來稟。”
李誼起身背向而立。
此時月上青空,一縷清幽的月光正好從屋頂破漏出篩下,籠在他身上,武飲冰一時看得發直,直至聽見他的聲音方才醒轉。
“說不定,凶手很快會有新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