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黃河岸邊的村民,都無所恐懼興致勃勃地觀察著河裏漂來的東西。有的緊緊抱著帶繩套的大葫蘆,一旦發現黃河裏有價值的東西,就會一下撲進黃河裏。有的舉著帶鉤的撈竿兒,一旦發現漂來的樹木,就會用撈竿兒勾著。有的手裏掂著帶著繩索的抓鉤,一旦發現漂來值錢的貨物,就會立即把抓鉤甩過去。不過這些工具,對河裏飄來的東西離河岸近了能起作用,離遠了還是幹著急。
村民們好像都不相信黃河水能傷著自己,雖然以前偶爾也出現過因撈河財淹死人的事情,但村民認為那是他水性不好,或者是他命裏注定該淹死在黃河裏。
這裏的人兒很多都相信命運,相信老天爺,甚至迷信鬼神、精怪。村民們甚至對人兒在陽世活的年紀,都相信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是掌握在老天爺或鬼神手裏,人該死活不成,不該死死不成,聽天由命過日子,也就把生死看得很自然、很平淡了。還有一些沒有田地、缺乏生活來源赤貧的村民,他們長年累月在饑餓線上掙紮生不如死,対生死更加看得很淡,把自己貧賤的小命兒看得如同一隻麻雀、一隻小雞兒那樣不值錢,死亡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可怕的,死亡對於他們來說猶如廉價的解脫。但他們也不敢輕易地死去,是擔心親人的悲傷和子女無人撫養。
村民們站在河岸邊兒一長溜兒,向著濤濤的流水摩拳擦掌地觀望著,像一群急於在水中叨食兒的饑餓鴨子。他們有的伸長著脖子,仔細盯著浪濤裏的漂流物,有的手搭涼棚,密切注視著上遊漂來的雜七雜八的物件,有的向河麵上指指點點,好像發現了有價值的東西。
人們的眼前是一望無際渾黃的汪洋,大河裏一排排滾滾浪濤,不時被頂頭兒的狂風掀起巨浪,像一群群蒙古黃膘野馬奔騰咆哮、震耳欲聾,足以使外地人看得頭暈目眩、心驚膽戰......但河岸邊兒的這些村民都習以為常了,並不覺得十分害怕。
有人說生活在黃河岸邊兒的人膽子大,這話說得有些道理,也許是一方水土造就了一方人的性格。黃河水渾,黃河沿岸的人們也許心裏也有點兒渾,要是住在清水河邊心裏可能就清楚一些。君不見以往生活在長江兩岸的人們看待事情就比生活在黃河兩岸的人們清楚一些,要是長江的水也像黃河的水一樣渾了,長江與黃河兩岸的人們看待事情也都一個樣子了。
黃河以前在枯水季節,黃河中間高出水麵的陸地形成的一大片草灘,此時已經被洶湧的浪濤吞沒了。
往日的這片兒草灘,像一塊碧綠的毯子,鋪展在南北兩條河流的中間。人跡罕至的草灘上,成群結隊地棲息著各種水鳥,被孵化出的幼鳥嘰嘰喳喳像鳥兒王國的幼兒園。小鳥的父母在低空穿梭飛翔,警惕地守護者它們的子孫......一瞬間生氣蓬勃的草灘,變成了幼鳥們的墳墓。驚恐悲痛的幼鳥父母們,像一群群仇恨難耐的戰鬥機,對著殘暴無情的浪濤,憤怒而盲目地俯衝鳴叫著,給暴漲的黃河帶來不少熱鬧的悲壯氣氛。
順著岸邊緩流,不時飄過一些帶著樹杈綠葉的桃梨蘋果,這些都是山洪從邙山那邊衝下來的東西。這些青澀的桃李蘋果村民知道還沒成熟,不能食用,所以也沒人去打撈。
一個小夥子看到順著河岸邊兒漂來兩個大西瓜,就下水撈了上來,打開瓜兒一看,裏麵的瓤兒全被河水泡漿了,聞著一股潲水氣,就呼呼通通又把西瓜撂進了河裏。村民看到唏噓不已,感到很是可惜。這些瓜果肯定是農民種出來的,他們也都是種地的人兒,深知種出的這些瓜果確實不容易。
這時岸邊一個村民,突然興奮地高聲喊道:“看!看!飄來的像是一頭牲口!”
那是一頭大黑騾子,在浪濤的推動下四腳朝天鼓脹著肚皮,屍體被河水泡得膨脹起來。死騾子在河水中時隱時現,頗像一頭怪獸,因離岸較遠或沒什麼價值,村民誰也不想下河打撈。
有的村民歎息道:“這一定是農家的大騾子,農家人兒該多傷心呀!”
一個看熱鬧愣頭愣腦的少年疑問道:“這麼大的騾子咋會淹在河裏?”
“嗯......咋會淹在河裏?這有啥奇怪的!”一個年紀大的村民扭臉說道,“山洪暴發厲害著哩!別說大騾子,就是大公牛連帶牛棚也會被山洪衝進河裏。”
少年很有把握地說道:“要是把牲口拴在粗大的樹木上,不就衝不進河裏了嗎!”
“嗬嗬......拴在大樹上也不保險呀!”年紀大的村民瞪眼道,“山洪就像力大無比的惡魔,再大再粗的樹木連根兒拔起撂進黃河裏。”
“嗯嗯......”少年癡愣道,“咱這兒為啥不發山洪?”
年紀大的村民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屁孩兒腦子像是汆進了黃河水!咱這兒沒山咋會發山洪?淨說胡話!”
沒遲多久,又一個村民手搭涼棚,猶猶豫豫指著離岸不遠處喊道:“看!看......飄來的那是啥東西......”
隨著河中激流,飄過來的是幾根鐵道枕木,想必是上遊過火車的橋梁或鐵路被衝垮了。可別小看這些枕木,都是好鬆木、好木材,在鋪設火車鐵軌之前,都用滾燙的瀝青做過防水防腐處理的,即便在河水中泡上一年半載,也不會腐爛變糟,兩根枕木就能做一口好棺材。
這幾根黑不溜秋的枕木好像懂得人的願望似的,慢慢脫離了河中間的激流,向岸邊緩水處飄來,隨即就有幾個身強力壯的村民,爭先恐後撲撲通通跳進渾濁的河水裏,費了不少力量才把那幾根沉重的枕木拖上岸來。
一棵粗大的樹木帶著枝葉根須,從上遊滾滾的急流中不斷翻滾著身軀極不情願地向下遊衝去。這棵大樹看上去大約有一摟抱多粗,在浪濤中時隱時現。
樹木像人一樣,一旦離開了它深深紮根的土地,等待它的必然不會是什麼好運氣。
樹木像人一樣是有生命的,但它沒有語言、不會走動,對暴風雨的肆虐隻有聽之任之,無法呐喊和逃脫。
這棵大樹一定是長在邙山上,被山洪連根拔起衝到了黃河裏。如果不是山洪的威力,很少有力量能把如此粗大的樹木從山上拋到黃河裏。大自然發起怒來要比人兒發怒厲害多了,一切生物在大自然的麵前都會顯得微不足道。也許生長在大自然中的生物隻有適應和順從大自然,才能在大自然中生存。
這棵大樹在大河中間的激流中,洶湧的波濤起起伏伏地馱著這棵大樹,好像它不願屈服強勢的浪濤的擺布,粗大的身軀不斷掙紮著,不時忽地旋轉、忽地掉頭擺動、忽地滾動顫抖,像是一個龐大的生命體在與浪濤搏鬥抗爭。遠看就像大海中一頭鯨魚搖頭擺尾在戲水撥浪。不時大樹與浪濤碰撞翻起一股股濁浪,好似鯨魚噴出的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