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節度使大宅內,劉望山一下下順著鴿子的毛,長舒一口氣。
這隻他從家中帶出來的鴿子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它帶回的“昭義反,安代州”幾個字,令劉望山一行終於不用再惶恐不安。
“難以置信,陸大人真的是好心收留我們。”韓珍珍用手撐著下巴,坐在李休複院子裏的石凳上。
“以後終於可以安心享受這良辰美景了。”劉望山笑得一臉花癡樣。
“你是可以安心看胡姬跳舞了!”韓珍珍朝他扔過去一把海棠花瓣。
“既來之,則安之。”劉望山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花瓣,大手一揮,眼神環顧了一圈庭院:“你看陸大人這宅子,既有北方的大氣,又有南方的精致,曲徑通幽,重重疊疊,可真是四時皆得趣,無日不看花。”
“外麵硝煙四起,內裏卻歌舞升平。就像我們在京城時的日子。”李休複的話就像給劉望山熱情的火焰澆上一盆冷水。
“你為什麼……”韓珍珍糾結著措辭,求助地看向劉望山。
“突然開始……”劉望山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解釋李休複身上突然出現的憂鬱氣質。
“憂國憂民!”韓珍珍靈光一現,想到了。
“啊?”李休複原本站在樹下,望著花落後新抽出的嫩芽。如今被他們這麼問,轉過身來看著他們。
像是在看兩個冷血的怪物,李休複懷疑的眼神平白讓韓珍珍和劉望山覺得羞愧。“從驛站到代州,這一路上多少災民衣不蔽體、流離失所。臟兮兮的女人抱著臟兮兮的小孩。我們呢?我們卻錦緞華服,高枕無憂。”
“怎麼說呢?”韓珍珍站起身來,雙臂交叉在胸前,咬著唇思考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我以為你最起碼知道,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兩者沒有可比性。”
“這種不一樣不是說我們吃得更好、穿得更好或者地位更高,而是說,我們的世界裏根本就不可能出現他們,他們的世界也並不會有我們。所謂饑荒遍野於我們來說,就隻是書上的幾個字。我們的悲憫於他們來說,好像是一件很討厭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李休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我們也並沒有比誰高貴。世道如此,誰都有落魄的那一天。”
“我們就算落魄也是人禍,所有結果都有心理預期。但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天災。他們什麼也沒做,就如同螻蟻隻是辛勤搬運食物,卻不明不白被人踩死一樣,沒有爭、沒有搶、沒有鬥,隻是家鄉的長官突然反了,他們的家便也跟著沒了。他們因為無吃無喝而活得艱難,我們呢?我們因為權力更替會隨時殞命。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點到為止點到為止啊!”劉望山生怕韓珍珍會提到李休複早亡的弟弟,立刻衝到他們兩個中間,強行製止對話:“再說下去傷感情了。”
“我不懂,”李休複依舊沒有停下,他震驚地望向韓珍珍:“這些年你所做之事,雖離經叛道,我卻也內心佩服。我以為你不一樣。可是如今這又是何意?難道說你隻渡女人不渡男人,隻渡貴人不渡窮人?”
“我渡不了任何人。沒有人可以渡人。”韓珍珍回答得幹脆。“我隻是能幫就幫罷了。”
“問題不大,”韓珍珍沒等他說話就擺擺手:“隻是怕心係天下蒼生,累著梁王殿下了。”
對話竟在如此和平體貼的氛圍中結束,劉望山有些不適應,也有些不服氣。怎麼韓珍珍和他吵架的時候就掀桌子扔椅子,同李休複就全程冷靜,情緒波動還沒李休複大。還有這個梁兄,平時從不與人爭執,可是一對韓珍珍就總是不輕易善罷甘休。真是奇怪。
小廝這時送來了午飯。往常李休複和劉望山總是一起吃飯,如今看到還多了一個人,年輕的小孩子站在原地躊躇不知所措。
劉望山本以為以韓珍珍的脾性,肯定會揚長而去。誰知她卻吩咐小廝再去給她拿副碗筷。
韓珍珍坐在氣鼓鼓的李休複身邊,仿若無事發生。她舉起筷子敲打著螃蟹殼說道:“你看,今天你吃螃蟹,可是有些人卻一生都沒見過螃蟹。”
李休複沒有理她,也沒有動筷。韓珍珍敲了幾下之後也便放下了筷子。她探頭探腦地問道:“沒了嗎?”
劉望山掀起食盒蓋子,裏麵還有一小壺黃酒和幾個饅頭。韓珍珍和李休複不約而同地拿過饅頭,啃了起來。
“你們光啃饅頭幹什麼呀?雖沒到吃蟹的時候,但這蟹還挺鮮的。”劉望山拿過蟹八件,一頓操作後美滋滋地吃了起來。邊吃邊說:
“沒想到代州雖在中原,比不得我們江南水鄉,陸大人卻吃得如此大的螃蟹。”劉望山拿手比了比,覺得驚奇:“比我手還大呢!以往我在京城的時候,中秋節想吃都還吃不到呢。我爹說家裏的蟹運過來花費太高,而且不夠新鮮。”
他舉著蟹腿湊向韓珍珍:“陸大人的女兒漂亮嗎?你說她會嫁給我嗎?我覺得在陸大人家生活挺開心的。”
韓珍珍歎了口氣,打開他,說道:“吃完了嗎?吃完了幫姐姐把蟹肉剔出來。”
“你不會嗎!別騙人你又不是沒吃過。”劉望山才不入她的圈套。
“我吃過,但都是我阿娘剔好放我嘴裏的。”韓珍珍拍著劉望山的肩膀:“而你,現在獲得了這一光榮的任務。”
劉望山皺著眉,不情不願的,他決定給韓珍珍樹立一個榜樣,便指著李休複說道:“你看看人家梁兄,自力更生……”說著說著他反應過來為什麼李休複隻是啃饅頭:“梁兄,你不會也不知道怎麼吃吧?”
李休複雖然有魚塘有農場,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卻也並不富足。螃蟹於他來說也是稀罕物,長這麼大沒吃過幾次,更不要說像劉望山那樣吃完還能拚回一個完整的螃蟹樣了。本來羞於承認,但看韓珍珍這麼坦坦蕩蕩,便覺得劉望山弄一個也是弄,弄兩個還是弄,所以也點了點頭。
“我,劉望山,劉家四公子,我祖母的心頭肉,”劉望山拍著自己的胸脯強調道:“你們兩個讓我剔蟹肉?”
“你舉手之勞,我們記在心間。”韓珍珍敲了敲心口,指向劉望山承諾道。
劉望山認命地喝了口黃酒,又拿過一隻螃蟹。他用手指關節敲著蟹殼,發出悶悶地響聲。“這殼比我吃過的所有螃蟹都要硬,還要大。它的殼上還有刺,紮手。”他拿鉗子剪開蟹腿,因為要使力而麵目猙獰:“我聽聞臨海有蠘,形狀似蟹,三四月成熟,個大殼硬。”
韓珍珍眼巴巴看著他剔肉,可他卻一直在分析螃蟹的產地。韓珍珍耐心盡失,有些惱火:“所以呢?”
她隻是想給接下來的暴力行為有個過渡,不管劉望山回答什麼,她都會在他後腦勺上拍上一巴掌。
“所以這個陸大人,真的很有錢。”李休複把話接了過來。“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陸大人地處中原,卻食得海蟹,還這麼多。他盤踞在此地多年,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我們是永遠無法想象衣衫襤褸、食不飽腹的日子是什麼樣,我們也確實自身難保渡不了任何人。但是杜子美一屆草民尚會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如今我們與災民就一牆之隔,待遇卻天差地別,如何能令人安心?”李休複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所以呢?”韓珍珍手撐著額頭沒好氣地問。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有感而發。”李休複實話實說:“看過了那樣的場景,我有罪惡感。”
劉望山正專注於把蟹肉從蟹腿裏弄出來,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再抬頭李休複就整個人躺倒在花瓣裏了,被他震起的花瓣又緩緩落下,如果忽略他白色長袍上粘得泥土,其實是挺唯美一畫麵。
不僅劉望山張著嘴愣在了原地,連李休複也一臉懵不知道發生什麼。他呆呆地看著腳踩在歪倒石凳上的韓珍珍,試圖想弄明白自己怎麼就摔在了地上。
韓珍珍一腳踩著自己剛剛踢翻的凳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李休複,臉上滿是不耐煩:“你有罪惡感,卻又拿不出解決辦法,還嫌我們思想覺悟不夠深。我最近給你臉了對吧,李休複!”
梁王殿下突然想起,韓珍珍一開始就是這樣連名帶姓喊他的。那時他還是尊貴無比的三皇子,在芙蓉園中遇見了攥著破爛兒風箏的韓珍珍。那風箏隻剩骨架,飛不起來,這丫頭卻還一次次地往天上拋。麵對迎麵走來的小男孩,她脆生生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鬼使神差般,李休複說出了自己的全名。因為從未說過,連自己都有些不習慣。她那時候太小了,她不知道他是三皇子,她隻知道他是李休複。
長大後再見麵,她就沒有好好叫過他,偶爾陰陽怪氣的時候會稱呼他為“梁王殿下”。如今這麼突然被她指名道姓,竟然還覺得有點親切。
李休複又瞥了眼跟痞子一樣抖著腿的韓珍珍,覺得自己這份親切感,多半是因為剛剛撞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