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祭(四)
5
蒙自縣人多,喜歡聽戲的人也多,雲桂戲院在諸多同行裏出類拔萃,飛燕更是名角兒。濃妝豔抹的花旦在台上耀眼奪目,一手水袖甩得出神入化,多少人吹著捧著,範亦凡雖然不聽戲,卻也知道這麼個人。
此時戲院尚未開場,飛燕正在後台吊嗓子,得知警察來找愣了愣,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他穿著白色裏衣,一張芙蓉秀臉唇紅齒白,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舉手間透出嬌媚姿態。
範亦凡看得心漏跳了幾拍,趕緊清了清嗓子道:“飛燕……先生,昨天晚上董家大小姐董思涵可有來找過你?”
“哪裏稱得上先生,叫飛燕就行。”他安安靜靜地坐著,點頭道:“董小姐是來過,我陪她飲了些酒,怎麼了?”
“她……”
範亦凡突然覺得跟這麼美好的人講殘肢斷掌,會不會嚇到他。周斯年卻對飛燕毫無感覺,把範胖子擠到一邊,痛快道:“董小姐現下落不明,董老爺子的墳前又發現了她的斷掌,警方懷疑她已經遇害了。你詳細說說,昨晚董小姐是幾時來找的你,待了多久才走?有沒有人和她同行。”
“你說什麼!”飛燕驚呼一聲,臉色煞白地捂住嘴,眼眶開始泛紅,很快蓄滿了淚水。
外人都道董思涵和他之間有什麼,實際上兩人清清白白。飛燕是個戲子,哪怕他成了角兒,今生今世說白了也隻是個戲子。但和董思涵相處時,她是欣賞他懂他的。對月飲酒時,聊的無非是人生和戲。飛燕悲痛欲絕,既替董思涵傷心,又替自己難過,從此往後可能再也沒有這麼個朋友。
好半晌,他才止住眼淚,回憶道:“大概將近亥時,家中有人來找,說了幾句後她便匆匆跟著走了。我記得那人叫董明,似乎是家仆。”
“董明!”範亦凡挑眉道:“你可曾聽到他們說了什麼?”
飛燕搖了搖頭,倏然又啊了一聲,杏目瞪圓道:“對了,兩日前我去藥鋪還碰到了那個人,他似乎……跟藥鋪的夥計買了很多草烏。”
董明買草烏做什麼?範亦凡不解,周斯年卻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睛,當地人喜歡用草烏燉肉來進補,隻需極少的量即可,草烏吃多了是會中毒的。
但飛燕當時並未多想,因此記得模模糊糊,二人得了線索還要親自去藥鋪詢問。眼下已過午時,早飯還尚未吃完的範亦凡餓得頭暈眼花,匆匆在路邊小攤墊了墊肚子,便馬不停蹄地找上了藥鋪。
所幸夥計還記得董明,見範亦凡詢問此事,便道:“飛燕大抵是聽岔了,董明是來過,但買藥的人不是他。他和兩位警探一樣,也是來向我打聽那草烏的。”
“你把我弄糊塗了。”範亦凡熱得額頭冒汗,隨手抓起鋪子裏的蒲扇扇風,呲牙咧嘴道:“究竟是誰買的?”
“董家的大少爺啊!”夥計說了個出乎二人意料的名字。
如此這般,藥鋪的夥計告訴範亦凡,董思齊確實買過不少草烏,但那是數天前的事情了,大概是董家老爺子還活著的時候。
範亦凡覺得此事頗為古怪,從藥鋪離開後,對周斯年道:“這董家也不是做藥材生意的,你說他買那麼多草烏做什麼?”
透藍的天空懸著烈日,大抵是還要下雨的緣故,天氣悶熱得要命,一絲風也沒有。二人站在路邊喝涼茶,周斯年動了動眉毛道:“董家老爺子是怎麼死的?”
這事問範亦凡就對了,他如同租借裏的包打聽一般,認識蒙自縣的三教九流,但凡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幾乎沒有範亦凡不知曉的。
“人上了年紀身體就差了,董家老爺子這半年一直臥床不起,聽說一開始還怕死,人參靈芝的吃了不少。後來大概是想開了,把家裏的買賣交給董思齊,見天躺著等死。”範亦凡喝了個水飽,拍了拍肚子,嘖聲道:“後來有天到日子了,閻王索命。聽說臨死前眼也瞎了,吐了個昏天黑地,連氣都倒不上來,咯噔就去了。”
“你這都是打哪聽來的?”周斯年見他說得如此詳細,好似當時也在場般,納悶道:“做不做得準?”
“咋咯?不相信我?”範亦凡嘿嘿一笑道:“董家小廝躺在女人肚皮上說的,後來又傳到拉車的牛二耳朵裏,再然後是點心鋪的王二……反正我就是聽說了。”
周斯年白他一眼,繼而正色道:“你可曾聽過烏頭堿?”
“烏頭什麼?”範亦凡愣愣道。
“是一種存在烏頭中的有毒成分,如若劑量小,隻是局部的神經末端受影響,能緩解疼痛,劑量大些則會出現麻痹、癱瘓,如果想用這東西毒死人,中毒者就會呼吸麻痹,心搏驟停而亡。”
周斯年見他仍舊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隻好用最通俗的話道:“像你方才所說,董老爺子臨死前失明、嘔吐、呼吸困難的現象,都是烏頭堿中毒的症狀。我有點懷疑董思齊毒死了他爹。”
範亦凡連連擺手道:“不可能吧,董思齊為何要下毒?老爺子本就沒幾天好活了。”
“我也是推測,咱們最好再去一趟董家。”周斯年謹慎道。
6
二人去而複返,此時的董家好似才從巨大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陀螺一樣忙碌地旋轉起來。大部分家仆都被派出去尋找仍舊生死未卜的大小姐,剩下的丫鬟婆子則開始準備大少爺後事。家裏的靈棚喪幡才撤下來沒幾日,便又要重新操持起來。
趙錦達去了鋪麵,老管家將範亦凡和周斯年迎進來,枯苗望雨般殷切道:“兩位大人可是查到了什麼?”
眼下並未找到證據,周斯年自然不能說他們是來調查董思齊的,隻道要去看看大少爺生前的住處,或許能發現一些凶手的蛛絲馬跡。
老管家不疑有他,領著二人進了穿堂,轉過插屏後的三間小廳就是大房住的院子。正麵五間上房,隻見院中佳木蘢蔥,異香撲鼻,廂房上掛著各色鸚鵡,董家大少生前倒是個會享受的。
錢氏正在房中休息,範亦凡讓院子裏的丫鬟不要驚動她,問清楚平日裏趙錦達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後,便和周斯年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房間當中擺放一張梨花木大案,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幅煙雨圖,左右木架上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擺滿了值錢玩意。
周斯年見範亦凡要動手翻找,忙丟給他一雙膠皮手套,囑咐道:“戴好了,別把你的指紋留下。”
“你們這些搞技術的就是事多。”範亦凡嘟囔了一句。
董思齊的書房並不雜亂,大抵是常有人收拾的緣故,一切整齊有序,每個物件都擦拭得一塵不染。但任憑二人將屋內翻了個遍,也沒有草烏或形似烏頭堿的可疑晶塊。
範亦凡找累了,往大案後的金絲楠木椅上一靠,吐了口氣道:“你莫不是想錯了,這董大少爺不像是藏了毒的,就算有,恐怕也早就處理了吧。”
“碰碰運氣咯。”
周斯年將目光從木架上收回來,倏然注意到大案上除了用鎮紙牢牢鎮住的字畫及筆墨方硯外,還有個手掌大小的精致鐵盒,上麵印著色彩斑斕的人像。這東西方才還在丫鬟的手裏見過,周斯年留洋的時候也沒少貪嘴,正是當下有錢人家才會買來吃的餅幹。
範亦凡見他盯著餅幹盒瞧,順手打開看了看。裏麵方方正正的餅幹裹著冰糖顆粒,帶著股辛溫的氣味。
“這玩意好不好吃?”範亦凡食指大動,捏起一塊就想往嘴裏送。
“別吃!”周斯年大喊一聲,上前捏住範亦凡的手腕。
隻見他拿起鐵盒。除了餅幹外,底層還有大量細小的冰糖顆粒,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淡黃色。周斯年用手指沾取了些湊到鼻子下麵聞,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小粒,繼而呸聲吐掉。
“怎麼了?”範亦凡見他這般反應嚇了一跳,隱約猜到緣由,不由對自己方才的行為感到後怕。
周斯年將鐵盒蓋好,蹙眉道:“董思齊可真是膽大如鬥,那淡黃色的顆粒根本不是冰糖,而是從草烏中提取來的烏頭堿晶體。他將毒藥藏在餅幹中,若非我們事先知曉此事,恐怕也發現不了。況且那餅幹頗為貴重,數量亦是有限,放在書房也不怕家中丫鬟婆子偷吃了去。”
二人帶著餅幹盒出來時,又遇到了董思齊的幼女。董幼恩尚且不知父親已遭人殺害,臉上仍掛著懵懂天真的笑意,甩脫丫鬟的手連蹦帶跳跑過來,指著周斯年懷中鐵盒道:“這是我送給爹的,怎的被你們拿走了呢?”
周斯年聞言蹲下來,摸了摸董幼恩的頭道:“何時送給你爹的?”
董幼恩眨了眨眼。“十五…六七八日前?記不得了。”
老管家見狀問道:“兩位警探,這餅幹可是有什麼問題?”
範亦凡不答他的話,板著臉環視周圍數人道:“平日裏是誰負責打掃書房的?”
一名丫鬟戰戰兢兢道:“是我,老爺寶貝那些古董字畫,平時不喜歡別人進書房,每次打掃都是他在的時候。”
範亦凡點了點頭,這才對管家道:“周檢驗使在鐵盒裏發現了烏頭堿,此物有毒,混於餅幹中,詳細情況待我們回去查清後自會告訴你們。”
聽到食物有毒,眾人皆嚇得臉色蒼白。這時有位巡察隊的兄弟跟在下人身後進了大房的院子,朝範亦凡道:“範警探,有人稱在大煙館見到了張昆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