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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命來電》是我人生寫黃的第一個劇本,300多萬的孵化成本如今已然是廢紙一堆。唯一能證明的“存在”也就隻剩下百度百科和電影局準拍頁麵上的詞條。

《生命來電》是一個關於自殺熱線的故事,原型來源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媽媽,她是四川涼山的小麻雀。

我不想誇大其詞,但它確實是一個關於法律、人倫、人性最大惡的故事。

那是2018年的夏天,我從瑞典畢業回國。決定北漂前,去川西看看“日照金山”,如果不是在高速下錯道,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到245國道,來到梅花鎮,見到小麻雀。

(一)梅花鎮的小麻雀

梅花鎮很像電影《路邊野餐》裏的畢節,層巒連綿的青山,交錯其中的青綠尼日河,河岸坐落著成排的老式磚瓦房。由於進鎮的路實在太爛,我索性把車停在加油站,然後徒步往村鎮裏找旅店。

進鎮需要過河,河邊懸著一條破烏蓬船,過河一元一位,小麻雀就是撐船的船家。

小麻雀第一次望向我的眼神是驚奇,是一種深居大山的封閉突然見到闖入者的驚奇。她後來說,她覺得我像明星。這倒不是說我長得帥,隻是我穿得比較好看,又頂著一頭奶奶灰發色。

我對小麻雀的第一印象,隻能用“茫然”這個詞來概括。這個茫然是指,我懵了——一個十五六歲、土土的,卻又不失少女清麗的小女孩。她抱著嬰兒坐在船上,與她年齡不符的背心勾勒出某個部位的突兀,她明顯是處於哺乳期。

小麻雀有些慌亂的合攏衣服,有些慌亂的說了對我的第一句台詞:“這是我弟弟。”

船動了,劃向對岸。我看著她消瘦的、吃力的撐著竹竿,心裏有點過於不去,畢竟一塊的船錢還不夠買瓶礦泉水。

“你是驢友嗎?”她突然問。

“嗯...算是吧。”

“你是哪裏人啊。”

“重慶,過段時間要去北京。”

她頓了一下,沉默半響後,突然:“羨慕你們。我隻能死在這兒了。”

不多的心理學常識告訴我,她有心裏有事,並且有傾訴欲,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問道:“你最遠去過哪裏啊?”

“斯德哥爾摩。”我思索片刻回答,“就是瑞典,北歐那個瑞典。”

船到岸了,但我沒下船。因為我頭皮發麻,她哺乳期標準的身材告訴我,這個嬰兒大概率是她自己的孩子,而她不僅僅是未成年,她有沒有十六周歲都要打個問號。她也沒有讓我下船的意思,可能是她很想知道斯德哥爾摩長什麼樣子。

她說她叫小麻雀,因為這裏到處都是麻雀。她很羨慕它們,自由自在,飛到天上,誰也管不著。

她說她每天都想死,自殺了就能變成小麻雀。

當時我覺得她有點神經,現在我知道了,這是求生本能。自殺熱線就是為此而開通的,但凡在自殺前撥打自殺熱線或者撥110的,都能是人最後的求生意識在掙紮。

“有夢想是種什麼感覺啊?”她問。

“就是...每天會覺得生活蠻有意義的。會想方設法的去完成。”

“真好。”她指了指天空,“我的夢想就是,死了之後變成麻雀,然後...”

她又指了指我的手機,我剛剛給她看過斯德哥爾摩的海與島,她笑了“然後飛去斯德哥爾摩看看。”

“你還小,怎麼就整天死啊活的...你想出去看看,就要好好念書嘛,以後考到大城市去。重慶?成都?上海也不錯啊。我給你講,上海的豆漿油條跟川渝的不一樣哦,他們要放糖的。”

“我已經沒讀書了。”小麻雀回答得很艱難。

我記得那天的尼日河很安靜,安靜得隻能聽到小麻雀的過去。

小麻雀說,她小時候很會吹外公的笛子,她想當個笛子家。後來外公過世了,母親常年生病,所以笛子也隻能賣了。

“你爸爸呢?”我問。

“他跑了。”小麻雀咬著嘴唇。

小麻雀的媽媽有很嚴重的風濕病,手腳變形,幹不了重活,碰不了冷水,每年雨季甚至還需要臥床,並且需要長期服藥,開支不小。木匠外公去世後,家裏就沒了一大收入來源,小麻雀父親獨自堅持了半年就人間蒸發了。

小麻雀講她的過去,不正常的、喋喋不休的傾訴著,我想她肯定沒有朋友,是從內到外的孤單。我這個擦肩而過的闖入者可能是她最好的樹洞,十五六歲又正是最需要朋友的年齡。

我也講我的過去,從初中講到大學,從美國講到斯京。講我藏起的秘密,講我好高騖遠的理想。對於我來講,此時的小麻雀也算是最好的樹洞。

小麻雀笑起來很好看。

“哥,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我看著她懷裏的嬰兒,心裏突然像是針紮的痛。

“你想不想讀書?我可以資助你啊。但我沒有錢給你報補習班啊!”我努力的調侃,想把氛圍調節得輕鬆一點。

葛朗台一樣的我,能說出“願意資助”這句話已經算是人生奇跡了。這個時候,河堤不遠處也多了幾個回家的村民,他們探頭探腦的望向我和小麻雀。

小麻雀看到了那幾個村民,她沉默很久,像是做了最大決定的說:“哥,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我讀不了書了,我有娃娃了,學校不讓我去了。祝你夢想成真!”

(二)失蹤的小麻雀

第二天,早晨。

“劃船那個小女子,淫蕩得很!到處勾引人,你莫著她騙了。”賓館老板對我說。

這是小鎮唯一的一家家庭賓館,我第二天睡醒,五十多的禿頭大叔就來給了我“善意”的忠告。

“她啊,以前勾搭一個過來做生意的。結果把肚子搞大了,別人就跑了。”

我望了望這個“家徒四壁”的小鎮,實在很難相信有人會過來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哦,這裏在搞扶貧開發嗎?”我問。

“就是...就是那個...老子也搞不清楚做啥子生意的,搞球不懂!”禿頭老板沒想到我會反問。

“我是好心。你一看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你年紀小,你不懂。勒些(這些)小婆娘騷得很。搞不好身上還有病。”

我的第一反應是,小麻雀是不是被外地人誘奸了?我之前是得小麻雀可能是嫁人了,畢竟未成年結婚在四川涼山這個地方也不算新鮮事。

但很快,禿頭老板的下一句話讓我覺得小麻雀這事兒從現實主義電影開始變成懸疑劇。

“她昨天給你說了啥子嘛?”禿頭老板又故作隨意的解釋道,“我們打麻將,有人看到你們昨天在河邊吹了(聊了)很久。”

“沒聊啥,就是問路,然後聊了點旅遊見聞。我準備徒步進山,還是得打聽清楚你們當地的進山路。”我警覺心大起。

“勒個騷婆娘是個瘋的,我們是怕你著(被)騙了。她說她娃兒的事情沒有嘛?”禿頭老板還在笨拙的套話。

“什麼孩子?她身邊那個嬰兒是她孩子?!”我故作難以置信,“她才十五六歲,她要是被外地人騙了是可以報警的,這算強奸。她父母為什麼不報警啊!”

一聽我說報警。禿頭老板臉色一僵:“哎呀...這個...已經報過嘍。人早鬥(就)不曉得跑哪裏去了,抓不到。”

“還有這種事情?”我東拉西扯的跟禿頭扯了一圈後,就找借口回房間。

禿頭老板見我要走:“你是準備耍幾天啊?”

見我遲疑,他又解釋道:“我好(方便)給你準備弄早飯,我現在要去買菜。”

...

回到房間,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甚至想報警。因為禿頭老板明顯在撒謊、在掩飾,在試探我什麼時候離開這裏。

一種荒唐感油然而生,不僅僅是小麻雀這件事荒唐,更有我居然撞進這種標準懸疑劇橋段的荒唐。我相信很多朋友看到這裏,一定會懷疑我在編故事,畢竟我也是在50億票房團隊幹過編劇的貨。但相信我,生活一定比戲劇更戲劇。人性的惡,總是會超過編劇的認知。這些年,我熱衷於自駕遊最大的動力就是想去看這些荒唐事兒。

旅館房間裏,我想過報警、想過網上發帖(18年抖音還不流行)、想過搖人、甚至想過跑...最後,我決定先去找小麻雀,因為我隱隱覺得那個嬰兒的背後,怕是有逆天的齷齪。

我穿好衝鋒衣,背上登山包,帶上帳篷,做出一副準備進山呆兩天的全副武裝。當然,我也把開山斧、甩棍之類的防身用具藏在了順手處,還煞有其事的把一塊木板貼身掛在胸口以防不測,畢竟本地的風土人情還是相當狠辣。下樓的時候,我故意把進山開路用的砍刀提在手裏,算是一種示強。

在禿頭大叔和幾個“熱心”村民的注視下,我徒步進山了。實際上,我是準備繞一圈去河邊找小麻雀。進山一陣兒後,我期待的“被跟蹤戲碼”沒有上演,但山裏的蛇和怪蟲確實把我折騰得不清。但現實裏的蛇好像並沒有《航班蛇患》(災難片)裏的蛇那麼有攻擊性,現實裏蛇看到人基本就跑了。當然蟒蛇估計除外,也希望我未來的徒步旅行裏不要遇到蟒蛇...

我繞著山兜了兩三個小時的圈子後,終於走了昨日的渡口,但小麻雀的船卻不在。我躲在樹林裏,沿著河岸又走了幾公裏,終於在岸邊看到了那條破烏篷船,但船上沒人。我在樹林裏等了一會兒,見天色漸暗了,才返程離開。

往後的兩三天裏,我每天都會兜圈子摸到岸邊,但那條破烏蓬船一直沒有動過,小麻雀就這麼消失了。旅店的禿頭老板依然保持著黃謠不停歇。

“她爹就是被她氣走的。”

“她媽被她氣病了。

“她繼父是個老實人,照顧她母女倆,背這麼大的兩個包袱,都沒有怨言。”

“她這孩子,也是她繼父養嗎?”我問。

“啊?這個啊...啷個說安?(怎麼說呢?)...肯定的啥。”禿頭老板一愣,“他繼父還有個兒(兒子),現在在縣裏麵打工,兩個勞動力!”

禿頭老板認真的伸出兩個指頭,咧嘴笑了笑。

我的心跌倒穀底。

(三)小麻雀的孩子

禿頭老板也不是仗義人,隻是“監視”了我兩天,就放飛自我了,可能是委托他幫忙的那位也沒給他多少實質的好處。

梅花鎮算是標準的涼山特色。這裏的人基本都沒有工作,大多是靠低保和扶貧度日,所以網上才有“早上扶貧豬仔,晚上鋪地坨坨肉。”的傳聞。扶貧幹部上午把豬仔送來,下午就被煮成了豬肉,鋪在地上開吃。涼山人喜歡把肉直接放在地上吃,並不是熱愛土地,隻是懶得洗碗。並且涼山扶貧不能給木製物件,因為木製物件最終一定會變成柴火。

當然這還不是最離譜的。在涼山某些村鎮裏,連“不要在床上大小便”、“一月請洗一次澡”、“未成年不能結婚”、“禁止吸毒”、“禁止拐賣兒童”...都是常見標語。

從第四天開始,禿頭老板就恢複了正常生活——昏天黑地的麻將。

第四天夜裏,我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離開梅花鎮。晚上八九點的樣子,我聽到窗戶外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不像是動物發出的,是人在活動。我心裏一緊,當即就操起開山斧,拿起手機準備隨時報警。

“TM的是誰?”我大聲質問。

過了一陣,一張臉出現在窗戶上,是小麻雀。

我楞了楞,小麻雀的臉上有明顯的淤青傷。

“你被打了?”我帶著小麻雀躲進了旅店外的柴房。

“沒事。”小麻雀忍著眼淚。

“你家裏人不準你出來嗎?”

“有人說要來打你,我怕影響你,就跑過來看看。”小麻雀很內疚的說。遠處淡淡的燈光灑在她臉上,讓眼角的淤青點上了憂傷藍。

“就因為我們一起聊了天?”

小麻雀沉默半響,低聲說:“哥,你明天就走吧...”

“你不是任何人的物件,你知道嗎?”

小麻雀眼淚嘩得流了出來。

“他不敢來打我,他沒那個本事。懶漢要是有這份狠,他還會是懶漢?”

小麻雀沒有說話,隻是流淚。看著這個嬌弱的、受盡非人虐到的未成年少女,我很想抱抱她,但還是忍住了。

“欺負弱小。對你這樣的孩子下手的,隻會是懦夫,肮臟的懦夫。”

小麻雀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她自顧自的說:“哥,我想死。我好累啊。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幫你報警吧。這是強奸!”

“別!”小麻雀拉住我的手。

“為什麼?!”

小麻雀沉默,隻是啜泣搖頭。

我實在忍不住了,把話挑明勸道:“就算孩子是你那個繼父兒子的!就算這事在你們這兒可能很常見!這也是違法的,沒有下線的。而且對你來講,人生隻有一次,你可以選擇更好的生活啊?”

“哥,我不是你,我選不了...”

“怎麼選不了?!”我強壓著要吼出來的聲音。

“哥,我臟。我這種人去哪兒都一樣倒黴。我認了,我就想早點死。”小麻雀抬頭望著我。

What?!

我直到今天都清楚記得小麻雀的眼神,絕望、自棄、空洞。

大家可能很難理解在21世紀的新社會,還有受害者女性會說出“我臟。”這種封建殘餘的台詞。但中國真的很大,在浪潮更迭的大城市背後,依然還存在一些迷之世界。

看著這雙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麼勸她。這種自卑自棄恰恰就是抑鬱症的典型病症,抑鬱症患者因為腦部神經元和多巴胺遞質出現問題,他們的思維方式、感知情緒的能力都與正常人不同。所以跟嚴重的抑鬱症患者聊天,經常會有你說東,他說西,你說南,她說北。一些很簡單的“坎”,他們就是過不去,他們不是矯情,隻是生病了。隻要服藥有了好轉,他們也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

“你不是想去斯德哥爾摩死嗎?那你去斯德哥爾摩啊,去看彩虹,去瑞典更北的地方看極光!”我說,“你這麼小,不應該被小孩困住。你把孩子丟給你繼父,你走,離開這裏。他是爺爺,他能不養嗎?”

“哥。娃娃我也不知道是誰的。”

“啊?”我瞬間石化了。

柴火房裏安靜得隻能聽到呼吸聲。

過了很久之後,小麻雀開口了:“應該是我那個繼父的。”

“吱——”我隻能聽到蟈蟈的叫聲。

(四)小麻雀的昨天

小麻雀出生的時候,家裏在本地還算不錯。外公是木匠,父親是外公的學徒,母親也能做點農活。後來外公因意外去世了,家裏最大的收入就沒有了。母親的風濕病越來越嚴重,基本是幹不了活了,並且需要長期服藥,一個月就得小一千。外公去世兩年後,父親不想負重,也就溜了。

父親跑路那年,小麻雀才剛上初一,成績還不錯,如果正常發展中考考到縣裏中學不是問題。但失去了家裏唯一的穩定收入後,小麻雀的命運就此折疊。患病的母親不具備勞動能力,還需要藥費,她無力撫養小麻雀,甚至自身都難保。

小麻雀是想讀書的,但她明白母親無力供養,她也明白自己如果讀書,母親就可能沒藥吃。小麻雀說,初一那年,她一天隻敢吃一頓飯,因為她不敢讓媽媽有負擔,她害怕媽媽會對她說“麻雀,咱不讀了吧!”。小麻雀知道,她的讀書生涯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後來,媽媽和繼父好了。繼父是村裏的農戶,雖然懶,但好歹也算有收入。新的家庭,給了小麻雀繼續讀書的希望,哪怕繼父明裏暗裏提出的讓她初中畢業了就嫁給他兒子,用繼父的話說,這是雙喜臨門。

繼父的兒子已經20了,在縣裏讀中專。繼父花了不少心思撮合她跟中專哥戀愛。比如晚上吃完飯,繼父就會帶母親去打麻將到深夜。把家裏留給她和中專哥過二人世界。

小麻雀說,中專哥開始還有分寸,但繼父的推動和母親的沉默讓他膽子越來越大。他開始動手動腳,從摸手到摸別的地方,得寸進尺。

小麻雀害怕極了,每次看到繼父和中專哥回家,她就會怕得手抖。她也有告訴母親,可母親除了歎氣就是勸她,“女孩子讀書沒用,女孩最後都是要嫁人的。”

中專哥也有糖衣炮彈,他給小麻雀承諾,隻要跟他結婚,他願意打工讓小麻雀考大學。

“他騙你的!怎麼可能?你考上了,飛走了,他不竹籃打水一場空?”我越聽越氣。可這種低端話術,小麻雀就是相信了,因為這個蹩腳的承諾是小麻雀黑暗生活裏唯一的稻草。

在中專哥軟硬皆施的第二個月,小麻雀就落了紅。

小麻雀說,中專哥霸王硬上弓的時候是中午,她看到了繼父一直躲在窗外偷窺。

後來,中專哥回學校了。往後的一段時間,繼父開始有意無意的觸碰她身體,還會“無意”的碰到她敏感部位。小麻雀害怕極了,她開始整晚整晚的失眠,害怕最壞的事情會發生。她整晚整晚的失眠,感覺心裏堵著一團巨大的、看不著邊際的烏雲,壓得她難以喘息。

她寬慰自己:不會的,我畢竟是要嫁給他兒子的。

她惶恐不已:他會不會強奸我?

小麻雀每天就在這兩種情緒裏忐忑煎熬。她甚至的“愛上”了中專哥,因為隻要中專哥在家,她就會有可笑的安全感。

噩夢終究是要降臨的。在小麻雀母親住院的時候,她被繼父帶進了黑暗深處。

小麻雀說,繼父一共就跟她有兩回。但我覺得可能次數會更多,可次數的多少似乎沒有意義了。

後來小麻雀懷孕了,中專哥很高興,他也兌現了承諾,他讓小麻雀退學了,說以後就在家帶孩子,他去成都打工,讓他們的孩子上大學。

(五)逃跑

一個小時,小麻雀講完了她的青春期。

“有人聽我講完,我已經很開心了。哥,你明天就走吧。我也要回去了。”

我嘴唇在發抖,拳頭已經握出了汗。

“你為什麼不報警?你可以選擇離開啊。”

“哥,我走不了。”小麻雀語氣好像一個四十歲,飽經風霜的婦女:“我走了,我媽怎麼辦?她要看病,每個月都要花錢。我才十五歲,哥,我掙不到錢。”

我語塞。心裏泛起內疚,我可以資助她讀書,但如果要我負擔兩個人的生計和看病,我確實能力不夠。

“我認了。哥,你是好人。但我們這裏跟你們大城市不一樣。”小麻雀低下頭,像是自我安穩似的:“其實...這種事在我們這...也挺正常的。”

無力感在我的心頭升起。我極力壓下胸腹的躁動,不斷的提醒自己,“冷靜。生氣解決不了問題。要拿出解決方案來解決問題。”

見我沉默。小麻雀臉色黯淡,慢慢站起來,準備離開。

“等等!”我拉住了小麻雀。

“哥。”小麻雀看著我,她是有藏著的期待的。

“有個辦法。”我看著小麻雀的眼睛說道:“在重慶當洗碗工,或者去咖啡館當服務生,一月也能掙個三千左右。我給你一套房住,你不用交租金。”

我能給出的方案其實有一定的可行性。雖然大城市不能用童工,但十五歲左右的暑假工性質是有的。在私人咖啡館或者奶茶店做工,一月3000問題不大。我給她一套閑置房居住,小麻雀母女倆的房租也能省下,就算小麻雀想付房租,那也可以等她完全生活穩定了再說。小麻雀這個情況,讀書肯定是讀不了了,但念個成人高考還是有可能的。

“這種生活雖然說不算好。但怎麼也比你現在的生活強吧?”

小麻雀沒有回答我,隻是沉默。

“一月3000,你媽吃藥花1000,兩人的日常開銷花1000,你還有1000結餘。就算沒剩1000也有500。你媽媽也可以找個零工。去小區當門衛,或者去看守停車場。一月也能掙個2000。”

這個社會,雖然貧富懸殊巨大,但要靠雙手養活自己也是很容易的,隻要能勇敢的走出第一步。

“麻雀。這個世界確實不公平。有些人,生下來就是享福,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受罪。但人生是可以自己選的,隻是看你勇不勇敢。”

“麻雀。你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不是嗎?”我說,“走出去,你就可以有新的開始。屬於你自己的人生,去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哪怕新生活也會很難,但再難能難過你現在嗎?”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的看法是否正確。大部分人在人生十字路口難以決斷,是因為他們的“舊路”也能正常進行,而“新路”卻充滿不確定性。

比如,北上廣固然好,但生活在重慶、成都更安逸;

比如,去A公司可能會有大發展,但留在B公司也不是不行;

比如,去留學能開展視野、得到機會,但國內大學也前途可觀;

等等...

可小麻雀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嗎?

我給小麻雀畫得餅,是實實在在的餅,就算執行起來會有差異,也不會太大。

小麻雀心動了。

“你是讓我跑嗎?”

“不然呢?你不跑,你還能有正常途徑離開這裏嗎?”

小麻雀沉默了。

“我不是讓你現在就跑。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的生活還有選擇。”我認真的看著她,重複道:“以前你不知道你的生活還有選擇。我現在告訴你,你是有選擇的。要怎麼選,你可以自己慢慢想。”

“這就是再不瘋狂就老了?”小麻雀突然笑了。

“你要這麼理解也行。”我回答。

小麻雀繼續沉默,睫毛在月光下顫動著。

“你知道洪崖洞嗎?”

“在手機上看到過。”

“你可以去洪崖洞賣奶茶。每天都會認識全國各地的遊客,有上海的,有廣州的,還有外國的。每天七點,嘉陵江兩岸就會亮燈。你站在千廝門大橋下望過去,迎麵而來、閃爍著光環的輕軌就會帶你回到對岸的家。”

我又說:“你還可以去成都做咖啡。在高樓大廈裏的咖啡館,每天都會有數不清的白領、漂亮小姐姐、rapper、大學生喝著你做的咖啡開始一天的生活。你以後可以買好看的衣服穿。我覺得你穿JK去賣咖啡,生意肯定好。”

小麻雀笑了,有些靦腆。

“你想去嗎?”

小麻雀點了點頭。

“你願意有新的人生嗎?”

“嗯。”小麻雀聲音很小的應道。

“你知道該怎麼操作嗎?”

小麻雀搖頭。

我思索半響,決定直接給出建議:“我個人覺得。你現在不能帶著你媽走。”

“為什麼?”小麻雀驚訝。

我想了想回答:“因為我覺得,你短時間說服不了你媽。反倒有走漏消息的概率。你到了大城市,把自己安頓好了,才更有說服力。”

因為,小麻雀媽媽肯定是個膽小怕事的農村婦女,她肯定是沒有膽子走出大山的。她的女兒被中專哥欺淩,作為母親居然能保持沉默,這就個行為就足以證明她的懦弱。能倒逼她離開深淵的辦法隻有一頭堵一頭疏,堵——小麻雀離開後,她在繼父這裏的日子肯定不好過,甚至又被掃地出門的風險;疏——小麻雀如果在城市工作、住處安頓好了,能讓她看到新的、更好的選擇。

我用一種更溫和的說法,把“堵”與“疏”講給了小麻雀。

“哥。你的意思是,要我明天就走?”小麻雀很茫然,可能人生的轉折來得太突然。

我做事向來是雷厲風行,說做就做,說走就走。如果我是小麻雀,我早就走了,可小麻雀不是我。

“這是你的人生,我隻是提建議。”我回答。

小麻雀坐在柴堆上,望著麵前如墨的山巒,久久不語。這麵前一座又一座的山,就像她人生路的屏障,能不能翻過去,就要看她自己了。

時間在往前,一直往前。沉默在延長,一直延長。

快10點了。我也愈發憂慮,如果她打麻將的繼父回家了,發現小麻雀跑了,那今晚暢想的未來都白瞎了。

終於——

“哥。你明天走不走?”

“我隨便。你想好了?”

小麻雀沒有回答。

(六)她會來嗎?

我一向是個沒啥責任心的人,無論是對戀人還是對兄弟。當然,我對製片人、出品人還是蠻負責的,這倒不是說我職業素養有多高,純純是因為我對飯票必須要有崇高的信仰。

但對小麻雀,我的心居然有了一種“直男慈父”式的責任感。如果我能把她帶出去,那我就要把她安頓好。退一萬步講句俗的,我其實也不需要付出什麼,頂多就是少收一套房的租金,或是等她繼父找來重慶,我再負責把他們送進警察局。

“明天早上8點,我在鎮衛生所的後門等你。”

我告訴了小麻雀我離開的時間,她可以回家仔細想想,但不能讓她想太久,時間會衝垮衝動和激情。這個世界大多數出走的決心,就在於那一瞬間的勇氣。

逃離,其實也沒有很刺激,因為逃出大山奔向城市的橋段,天天都有上演。

但我還是很激動,腎上腺素爆表。匆匆收拾好行李,隻待後天離開。

我坐在窗前望著幽暗的山,鄉野裏的陣陣蟲鳴讓我聯想到“悲哀”這個詞。

有些人生在羅馬,

有些人生在通往羅馬的路上,

有些人生在一輩子都到不了羅馬的井底。

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蟲子,大的小的都有,也有很多小麻雀。沒有人在意他們,也沒有人看見他們,就像鄉野裏的蟲子。在你需要悠然終南山的時候,蟲鳴是享受的伴奏,在你不需要的時候,蟲鳴就是殺蟲劑的銷售員。

你們覺得這個故事很狗血、很戲劇,那可能是你們從沒去過那些真正陰暗的角落。

所以,小麻雀會來嗎?我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因為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跟我一樣。

那晚,我坐在窗邊麵對大山想了很多事。漸漸的,我在惴惴不安中睡著了...

次日黎明,5點。我在鬧鐘聲中醒來。洗完一個精神百倍的冷水澡後,我背上行李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像極了諜戰片裏的特工。幸運的是,禿頭老板昨晚一夜未歸,估計又是睡在麻將館了。我走出旅館,天空上已泛起朝陽來臨的前奏粉,今天是個好天氣。我徑直的向鎮外的加油站跑去,因為我車停在那兒。

進鎮時,是坐小麻雀的船渡河。黎明五六點,船家都還沒起床,我隻得跑到五六公裏外過橋。我雖然身體素質很好,平日裏也經常夜跑10公裏。但穿者跑步鞋在城市平路裏跑和穿著登山靴、背著二十斤的行李在山路上跑,簡直是天和地的區別。以前跑10公裏,差不多需要50分鐘。今天跑5公裏,花了我兩個小時。

到加油站已經7點多了,我也顧不上休息,點火、開車、踩油門,向鎮衛生所駛去。進鎮的爛路把我車底盤刮得心痛,我開車的時候想,如果不是心痛車,我前幾天直接開車進鎮,那也碰不上小麻雀,也不會鬧這出逃亡戲碼。

人性,時時刻刻都是善惡兩麵。善的一麵是,憐憫和同情,所以我要帶小麻雀跑;惡的一麵是,懶惰和自私,我覺得真帶走小麻雀,那我也算是背了個負擔,當了個另類家長。所以在一刻,我既希望她勇敢,又害怕她勇敢。

思緒紛亂間,我已經開到了衛生所後門,時間也快到8點了。

“到了。”我發去微信。然後看了一圈附近,小麻雀還沒來。

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5分鐘後,7點40。

“出門了嗎?”我又發一條信息。小麻雀還是沒回。

她被繼父發現了?但她昨晚回家後,睡前還在微信跟我聊了幾句,並且她繼父在她睡前也沒有回家。

我想,肯定是在趕來的路上,來不及回我消息。

又過了5分鐘,7點50。小麻雀還是沒回消息。

“洪崖洞奶茶專員,你到哪兒了?”我再發過去一條。

沒有回音。

8點了。我望了望路口,沒有人影。

這20分鐘,我無數次想直接語音過去。但害怕微信語音的提示聲會“弄巧成拙”,比如,她萬一還沒出門,微信語音響起會讓他繼父發現。

又等了10分鐘。

“你不來了嗎...”

8點半了,衛生所的窗戶開了,鎮裏為數不多的醫生上班了。路口也出現了零星的人,但沒有一個是小麻雀。

突然,微信響起,小麻雀發來消息。

“哥,對不起,我還是不去了。”

我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因為等待的這半個小時,我已經設想了這個結局。

“你方便語音嗎?是不是被你繼父發現了?”

“沒有,他昨晚沒回來。”

我直接撥通語音。過了十多秒,小麻雀接了。

“不去洪崖洞賣奶茶了?”我把語氣放得盡可能的輕鬆。

“對不起,哥。我跟你不一樣。”小麻雀的聲音感覺很平淡也冷靜,“我想了一夜。我可能還是適合在這裏生活。”

“我說了要給你房子住的,你不用擔心沒地方住。我也可以幫你把工作找好。”我繼續努力勸說。我覺得,可能逃離家鄉去大城市對於一個從未走出大山的苦難少女來講,還是存在勇氣門檻。

“哥,我跟你不一樣。謝謝你真的,能認識你,我已經很高興了。”小麻雀頓了頓,“我真心祝哥夢想成真!”

我沉默了。半響後,小麻雀掛了語音。

那個時候,我腦子裏隻有一句當時的網絡熱詞:“拒絕爹味幹涉,尊重他人命運。”

現在想來,可能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這些年,也經常會有人跟我說這句話:“我跟你不一樣。你能這麼幹,我不能。”

(七)多年之後

一年後,也就是2019年。我帶著《生命來電》的故事去了北京,開始追逐我的電影夢。《生命來電》講的是一個自殺幹預熱線的接線員與四個抑鬱症家庭的事兒。小麻雀是其中一個故事的原型。

但是,這個項目推進艱難。一是因為現在的電影市場,這種賈樟柯式的《盲山》《盲井》類型已經過氣了,連主打現實主義的A類電影節都開始偏向類型片了;二是我剛好撞上了2019的影視寒冬。

等到2023年左右,影視寒冬過去。剩下的電影投資人,也更不會投文藝片了。諸位可回想,這些年你們在院線看到過幾次《隱入塵煙》這種類型的片子?

但《生命來電》也讓我推開了光線傳媒和MOREVFX(流浪地球團隊)的大門,但我的電影夢也隨著推開大平台的門而關上。因為過去五年,我變成了“老板私人打字機”,寫的都是命題作文,沒有一部能算我自己的獨立作品。

我放棄了。不是放棄理想,而是放棄過去追求理想的方式。我準備自己單幹了,但一時又想不出好的idea故事,所以2024年我開始自駕環遊中國。

時刻六年,我再次回到梅花鎮。2024年的梅花鎮跟2018沒多大變化。雖然本地也致力在抖音上宣傳文旅,但實話實說,這裏風景太一般也缺乏人文典故,村鎮也沒什麼特色、更沒什麼像樣的酒店。來這裏旅行確實沒啥體驗感,而且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偏,跟川西任何一個熱門景區都不處在一條路線上。

禿頭大叔的旅館已經沒開了。我在鎮裏呆了三天,也沒看見禿頭的家開門,應該是出門去了。

我不知道小麻雀的家住哪兒。現在尼日河也沒有船家了,因為通了橋。我在鎮裏高強度逛了三天,沒有看到小麻雀,村鎮唯一的村小也淪為了廢棄廣場。

臨走那天,我問了幾個村民,我說,幾年前來過這裏,記得有個搖船的小姑娘,她一家人對我很照顧,我這次想去拜訪一下他們。

“那家人搬走了。”

“搬去哪兒了?”

“去縣裏了。”

“你知道他們現在住哪兒嗎?”

“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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