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也是失望的冬天”。
周芝芝批改著學生的作文,一邊驚歎狄更斯的手筆;一邊也感歎著現在學生的糊弄程度,作文抄就抄,抄都不注意,直接抄世界名著。她放過學生一碼,沒有糾纏,要是放在平時,估計得記下來,再打電話跟家長細細溝通,談一談最近學生的學習態度問題。
她是新成長教育集團三元橋校區的語文培訓老師,也是王牌培訓老師,學生們的提分王。她自視甚高,認為成績的取得,一半是由於自己專業本領過硬,對自己要求高,一半是由於自己是名校師範生畢業,在正規的學校裏當過代課老師,是“正規軍”半路改道來,在學校裏就養成了很多好的教學習慣,其中一條就是跟家長溝通。
這次沒有選擇跟家長溝通,因為這段話很好的詮釋了周芝芝今天的心情。
今天,對於周芝芝而言,是最好的一天,也是最壞的一天。
今天上午,她忽視掉主管的臉色,請了半天假,去中日友好醫院拿母親王桂香的檢查報告,報告顯示術後一切正常,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今天下午,她上了三個一對一補習學生的課。上完課,她就準備回家,好好跟母親慶祝一下。
但是她在收拾的時候,發現同事們都在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她直覺不對,剛準備問,數學補習老師寧小雅跟她說,你快看新聞,她才拿到手機,看到各大新聞媒體都在推一條消息——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
大家都很快意識到:行業要變天了。
周芝芝放下收拾好的包,自覺留下來批改作文。三元橋校區的負責人陳總已經被叫去總部開會,平時老總不在,沒課的同事早就鳥獸散,今天卻都紛紛自覺留下來,不是在備課,就是在批改作業。好似這種自身的敬業和努力,能夠對抗外部環境的變化。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周芝芝念出了這句話,在嘴裏反複咀嚼。
“芝芝,我們在點外賣,你要吃什麼?”寧小雅過來問。
“還是安妮意大利餐廳嗎?”周芝芝問。
“對,我點了一個披薩,你要什麼?”寧小雅問。
“披薩我不要了,我要一個安妮沙拉”。周芝芝說。
“我就佩服你這種淡定,我焦慮地快要爆炸了,必須狠狠來一頓碳水。”寧小雅說道。
自律是刻在周芝芝血液裏的。
這當然是最好的時代,她憑借著自律和努力,從山野之村走到了資源積聚的城市之中,從拿不出4塊錢買垂涎三尺的炸雞柳的小女孩,變成了坐在北京最繁華區域的cbd裏吃著40塊一份沙拉的女白領。
她一邊等著40塊的外賣,一邊給媽媽發微信,說自己晚上不回家吃飯了,要加班。
她媽微信不會打字,隻用了語音,她看她媽發了很長的語音過來,都不敢外放,隻用語音轉換成文字。看到長長一串:“芝芝啊,早就讓你回學校去工作啦,這種在公司裏上班,又不穩定,又要加班。女孩子當個老師多好。你當初說是為了給我治病需要花錢,公司掙錢多,現在我病好了,你還是回學校去當老師。正經一點”。
周芝芝心裏歎氣,在她媽眼裏,隻有兩種工作:在公家上班,和不在公家上班。這兩種又分別對應好工作和混日子。她在學校代課,一個月到手6000多塊,王桂香被檢查出癌症的時候,老家醫院都讓準備後事了,是她力排眾議,從老家把王桂香接到北京的大醫院檢查,果然北京的專家說可以治療,隻是王桂香沒有醫保,都要自費。麵臨高昂的費用,她從校門走進培訓機構的門,失去了公辦學校老師到身份,也獲得了收入的成倍增長。
王桂香在醫院,一邊慶幸自己還有救,一邊感歎自己拖累了女兒。等到出院後,就馬不停蹄讓周芝芝重新回學校去。什麼代課、校聘、控製數和正式編,她不了解,但是隻知道在學校當老師,比在公司上班有麵子,有保障。人無法理解自己認知之外的事情。周芝芝沒法解釋代課老師和正式老師的區別,但是不幸還真讓王桂香言中——在公司上班,果然沒有保障。
她還沒有回複,王桂香又發過來一條微信,還是一長段語音,轉化就用了幾秒鐘——“芝芝啊,你怎麼又買了這麼多東西,你租的地方這麼小,家裏包裹都快不放不下了,我怎麼收拾都整理不齊”。
周芝芝馬上回複:“你拆開來,試一試,這是給你買的新衣服,病好穿新衣,一切都有新氣象。”
過了五分鐘,王桂香又發來:“你買錯了吧,這是夾棉的外套,冬天穿的”。
周芝芝:“沒錯呢,媽,給你買這件,是準備過兩天帶你去新疆旅遊,阿勒泰那邊早晚溫差大。”
王桂香:“你退了吧,我不去”。
周芝芝心裏歎氣,知道她媽是怕花錢。她媽這麼大年紀,一次都沒有出去旅遊過,她本來隻是想帶她出去旅遊,但是今天收到這個消息,想著趁自己還有收入,更是要帶她出去玩一趟。
周芝芝:“去玩一趟,不需要花太多錢,而且你放心,我現在在這個公司上班,掙得多,就當是我的孝心。”
王桂香:“你給我買衣服,帶我出去玩,都不叫孝順。你把錢存起來,把家裏的房子重修一修,買輛車開回家,找個過得去的男朋友,過年期間走走親戚,讓我在親戚麵前說得上話,這才叫孝順。”
談到這個問題就無解了。
周芝芝又覺得這是個最壞的時代,不僅讓她媽吃身體上的苦,勞苦半生一身病,還讓她媽吃,精神上的苦——必須在親戚朋友麵前說的上話,一句頂一萬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