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服藥自殺是他發現的。
這兩天家裏鬧得厲害,王向遠心事重重,夜夜難眠,今天也是天未亮就醒了,瞪著發白的天花板,直到天邊透亮。
他聽到母親起床下樓的聲音,老人家習慣早起幹活,起初並未覺得異常,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聽不見她喂雞時候的“嘬嘬”聲,才覺得不對勁,連忙披了件外套衝下去,母親已經口吐白沫倒在了廳堂裏。
廳裏原本供著父親的遺像,王向遠駭然發現,母親把自己的遺像也掛了上去,還新點了香。
他當場跪了下去。
此時此刻,坐在醫院,周圍人聲嘈雜,但那種駭然的感覺依舊遍布全身。
他訥訥地想,母親是為他死的。
這兩天家裏兩個兒媳婦鬧得厲害,李麗琴受了不少委屈,他隻會勸她忍忍,李麗琴氣急了,回娘家之前說了不少難聽的氣話。
老的老不死,小的不孝順,一家人全指著她這個不要錢的保姆。
母親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椅子裏,都聽進去了。
母親是不想讓他為難才選擇自己了斷的,這個認知如驚濤拍浪般衝擊著王向遠,這個沒有什麼文化的普通農民,沒有什麼高尚的情操品德,但有“百善孝為先”最樸素的認知,母親因他自盡這個罪名壓在他的肩上,如泰山重。
幸虧這些年國家對一些致命的毒藥如敵敵畏進行了禁用、管控,平常農家並不會有,王永梅喝的農藥毒性並不強,搶救又較為及時,身體並無大礙,王靜放下心來,和劉清寧兩人回到酒店,又累又困,兩人都一覺睡到了傍晚。
吳楚楚奉了母親王美蓮的命令,來接母女倆人到家裏吃晚飯。
王美蓮家就在酒店附近一個老小區裏,樓是90年代建的商品房,隻有六層樓高。闊別十三年,劉清寧再一次踏進這個自己從小居住多年的房子。
房子不大,一百來平米,家裏的陳設布局也變了,客廳敲了一堵牆,拓寬了。原本靠牆放了一個木工打的長櫃子已經搬掉了,上麵放著的大屁股彩電也換成了掛在牆上的等離子電視,從前劉清寧和吳楚楚的房間,書桌不見了。
王美蓮日子過得節儉,其他的東西,大致還是她記憶裏的樣子。
吳正洋正在廚房裏忙活,一邊“分析”王家裏的形勢。“他們家這攤子麻已經夠亂了,下頭兩個兒媳婦,麗琴也不容易。你媽也不好再交給她,不然還要出問題的。”
王美蓮立刻反駁:“不交給她交給誰?這事是幾兄弟早就商量好的,她李麗琴也是點了頭的,可不是我們王家逼她的!”
那年劉清寧的外公去世,三兄弟分家,因為老大老幺都不在本地,老嬢嬢隻能住進老二家。作為補償,老大老幺自動放棄了王家的祖屋和下林村分的宅基地,一並都給了老二家。
那時候鎮裏有動靜,說要把雲上村拆了蓋一個什麼度假村,能分一大筆拆遷費,還給分花紅,李麗琴一口就答應了。誰知道度假村的事後來不了了之,老房子便成了山上一堆沒人要的爛木頭爛泥牆。
李麗琴覺得這買賣做虧了,後悔不已,明麵上又不好反悔,平日裏沒少給老嬢嬢臉色看,這事幾兄妹都知道,隻是誰都不去挑破,否則撕破了臉一拍兩散,老嬢嬢往哪裏去?
王靜發愁:“我知道老二家裏鬧得厲害,但沒想到竟然逼得媽喝藥。還好救得及時,不然我這趟回來,探親變奔喪。麗琴太不應該!”
“可不是?”王美蓮憤慨,“這兩年,我為她家跑前跑後盡了多少力?立峰兩夫妻的工作都是我幫忙解決的。前兩年她娘家大哥開車把人撞了,差點坐牢,還不是我們王家幫忙湊錢,我跟正洋出麵調停的?還有她媽去年中風住院,是不是我托人找的醫生?我做得夠可以的了!她李麗琴欺人太甚!”
“是。”王靜歎道,“我們幾兄妹都不在青田,二哥又老實,王家人裏裏外外的事都靠你,你最辛苦。”
“她那兩個兒子也是白眼狼,自己媽被兒媳婦欺負成這樣,發朋友圈指著鼻子罵,也不吭一聲!奶奶都喝藥進醫院了,來看一眼都沒的!”王美蓮越罵越來氣。
吳楚楚在屋裏縮了縮脖子:“看來這幾天我得夾著尾巴做人了,免得惹火燒身。”
劉清寧笑:“你自己都做媽了,還這麼怕你媽?”
“血脈壓製,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爸跟我媽從來不敢大聲跟我說話。”
吳楚楚收起笑容:“你跟你爸媽關係還是不好?”
劉清寧搖搖頭:“這輩子都不可能好了。不過我也無所謂,這樣也挺好的。”
十三年前,她帶著對父母的期待踏上前往馬德裏的旅程,可惜等待她的並沒有想象中家庭的溫暖。長期的分離,讓她和父母之間橫亙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成為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那時候劉萬信夫婦還未買房置業,租了一套房子,為了貼補家用,又做二房東租給了另外兩家出來務工的中國人,一房三戶八人,擠在百餘平米的房子裏。
她當然沒有自己的房間,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劉萬信夫婦買了一張折疊床,擺在客廳的角落,晚上簾子一拉,就是她的房間。
那天夜裏,她躺在小小的折疊床上失眠。她心想,這就是馬德裏?她真的來到了馬德裏?像做夢一樣,但並不是美夢。
緊接著就是學習何如坐地鐵、公交,去語言學校學西語......記憶裏,那些日子她都隻有自己一個人。
回到家裏,父親不熟,母親不親,兩人隻圍著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每天夜裏她躲在被窩裏哭,想念中國的“家”,中國的一切,幻想著自己某一天睡醒,會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原來自己還在中國。
兩人沉默了片刻。
“哎,你有沒有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當年去了馬德裏呀。如果留在中國,你可能會更快樂。”
“我沒什麼好後悔的。自己做的選擇,才有資格說後悔。”
去馬德裏,是父母替她做的選擇。
吳楚楚歎氣,輕輕抱了抱這個多年未見的妹妹。和她比起來,在國內按部就班地讀完高中、大學,工作、結婚的自己,日子雖然過得平淡,何嘗又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