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鎮上,橫跨東西的長街是最熱鬧的。
長街不長,隻有幾百米,副食品店,五金店,菜市場,小飯館,熱鬧的時候,從街頭開到街尾,整整一條街的店麵。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鎮裏人口不斷減少,電商快遞又發達,許多店麵都開不下去,紛紛倒閉,有幾年連菜市場都倒閉了,要買好貨得坐半個小時公交,到隔壁鎮上去買。直到去年市裏的企業投了錢,才又重新開出來。
吳蘭香的蘭香麵館在這條街上卻是屹立不倒。
長街的東頭是鎮政府大院,蘭香麵館開在西頭。鎮裏的幹部有時吃膩了食堂,或者下村回來過了飯點,就到蘭香麵館裏吃碗麵,吃飽了沿著長街走到東頭,剛好消食。
麵館的西麵就是清源溪,溪上一座石板橋,橋頭兩棵千年古樟,樟樹底下就是鎮裏人講閑談的地方。
這兩天鎮裏人閑談裏講的最多的,就是前些天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的王永梅老嬢嬢。昨天她已經出院了,在美蓮家住幾天。前天去探,看起來紅光滿麵,竟比住院前精神氣還要好。
聽說是老嬢嬢那個去了馬德裏十多年的小外孫女回來了,說要留下來照顧老嬢嬢養老,還要帶老嬢嬢搬回雲上村老屋去。
難怪老嬢嬢精神頭這麼足。那麗琴可稱心了。
雲上村現在還有人住?
怎麼沒人住,李阿四不就住在村裏?還有那個——
說話的人朝著蘭香麵館的招牌使了使眼色,對方便懂了。哦,還有老吳頭也在雲上村住著嘞!
蘭香坐在麵館門前默默地摘著豆芽,沒作聲,悄悄往店裏看了一眼,侄子吳鑫正埋頭吃麵。
那人又問,雲上村的老房子還能住?風吹雨打,都爛了。
修啊。
那後生囡有這麼多錢?
她沒有,向高有嘛!
李麗琴騎著電瓶車從石橋上路過,那些議論聲立刻就停了。她裝作沒事,慢悠悠從一眾人麵前過去,等拐了彎,才一擰把手,加速衝回家裏,將菜籃子往地上一丟,倒了一碗熱茶,咕嚕嚕灌下去,坐在長凳上生悶氣。
生什麼氣呢?
鬧這一場,不就是想要甩掉老嬢嬢這個燙手山芋。現在有人接手了,她該稱心了才是。可鎮上人風言風語,當麵不說,背後戳她脊梁骨。
這些天,她連自家開的小超市都不敢去。
從街頭走到街尾,那些針紮一樣的眼光仿佛無處不在。
王向遠呢?
從前每天晚上準時十點關門回來睡覺,現在在倉庫支了張床,幹脆睡在了店裏。她回來小半個月,兩夫妻愣沒見上幾麵。
遠在外地的大女兒打電話回來,直罵她糊塗。
老嬢嬢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忍一忍就過去了,落個好名聲。還好老嬢嬢沒事,不然大姨能善罷甘休?鬧了這麼一場,把大姨得罪了,以後家裏有什麼事,怎麼開口托她去辦?
李麗琴又悔,又恨,又慶幸。
老嬢嬢出院前,王美蓮帶著阿寧囡囡,叫上了村長,來了她家一趟。
白紙黑字要她簽字,講明把山上老屋寫給老三,往後拆也好建也好,一概與她無關。同意,老嬢嬢再不要她管。
李麗琴沒猶豫,簽了。
罵已經挨了,何必到這時候假惺惺。
王靜沒料到,這一趟回國是兩個人來,一個人走。
當她得知劉清寧私底下給小舅媽打了電話,說服她掏了五萬又借了五萬,用來修老屋的時候,十萬塊已經存進了劉清寧拿著剛剛辦好的中國身份證開的銀行戶口。
辦事幹脆利落的速度,讓她不禁懷疑自己到底了不了解這個女兒。
“瞎胡鬧!那破房子修起來有什麼用?這,我怎麼跟萬信說去?”
她每日拉著王美蓮嘟嘟囔囔,最後王美蓮也煩了,勸她:“兒大不由娘,她都長大了,你能拿她怎麼辦?總不能把她綁上飛機。就算回去了,她自己也能買機票飛回來。你看我家楚楚,現在我說十句話,她能有一句聽的,都算孝順了。”
說著狠狠剜了橫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吳楚楚一眼。
吳楚楚悠閑地晃著腳丫子,嘿嘿笑。她心想起那天劉清寧說的話——自己做的選擇才有資格說後悔。
如今她們都已經長成了能做選擇,能承擔選擇後果的年紀。
回馬德裏那一天,王美蓮一家人和劉清寧陪王靜去的浦東機場,王靜鐵青著臉,一路上一言不發,等到了閘口,終於還是動了容流了淚。
“在中國有事情,記得去找你大姨。”
“嗯。”
“記得常給媽媽打電話,發視頻。”王靜叮囑著,心裏卻知道,即便有事,劉清寧也是寧可和吳楚楚說,怎麼也不會找她這個媽媽。
“知道了。”
“行了,快值機吧!這一張國際機票可好幾千呢!別誤機了!”吳楚楚催促著。
王美蓮罵:“你就不能說點能聽的話!”
“這機票不能退改簽的!”
“閉嘴!”
“我說的是實話!”
“哎呀你夠了!”
看著王美蓮和吳楚楚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再看看拘謹地與自己保持著距離的女兒,王靜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和這個女兒像那般親密了。
“媽媽走了。”她伸手,拍了拍女兒的手臂。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一種衝動,想要抱抱女兒,可最終還是沒有抱。
她敏銳地感覺到,劉清寧察覺到她想要擁抱的意圖,已經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心裏一酸。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抱過這個女兒了,上一次......還是被包在包被裏的時候,小小的圓圓的臉,衝著自己笑......
“好好照顧自己,多吃飯,多穿衣。”
“好。”劉清寧仍舊是點點頭。
吳楚楚在旁邊嘀咕:“馬上就夏天了,熱死。”
話音未落就挨了王美蓮一個“五股栗”,捂著腦袋到劉清寧身後。
王靜揮揮手,不再說話。
劉清寧靜靜地看著王靜消失在安檢口。
“有舍不得嗎?”吳楚楚小聲問。
劉清寧細細體會了一下,搖搖頭:“好像並沒有。”
心裏有幾股複雜的情緒交織,但細細抽剝,卻沒有一股叫“不舍”的。
從浦東機場出來的時候,正好有一架飛機起飛,龐然巨物轟鳴著從頭頂飛過。
劉清寧望著那飛機,十三年前,她在這裏第一次坐飛機,帶著對“家”的憧憬遠渡重洋,但迎接她的卻是陌生與失望。如今,她在這裏揮別母親,仿佛對過去十幾年的自己做了個告別。
再見,馬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