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一代的雪晶糕傳人全都活不長。
隻因這雪晶糕的製作,需以人血為引。
接手許家鋪子後,我成為第九代傳人。
我自知活不過五十,因此不想讓兒子走上我的老路,但沒想到他卻因此怨恨我。
可我永遠也不會把秘方告訴他。
他不知道,讓雪晶糕好吃的辦法隻有一個。
那就是用人命去填。
1
兒子眼眶通紅,氣的呼哧帶喘。
我卻打定了主意,死不鬆口。
“許良昇,該教的我都教了,你學不會那是你沒本事,老子我哪裏有什麼秘方?”
我像往常一樣把他趕出灶房,不耐煩的上好門閂。
視線消失的最後一秒,我對上了兒子怨恨的眼神。
“許老白,你有種就瞞我一輩子!連你親兒子都防,你還算個人嗎?!”
我長歎一口氣,開始揉麵。
已經記不清這是我們父子第幾次爭吵。
每次爭吵的原因,都是他認為我藏私,不肯把秘方告訴他。
但他真的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了。
我們許家世代單傳,每一代都活不長。
一塊小小的雪晶糕,搭上了我們老許家幾代人的命。
妻子臨死前的遺願就是讓孩子平安長大。
我又怎麼能看著他飛蛾撲火。
一小時後,雪晶糕出爐。
晶瑩剔透的外皮上,盈盈散著溫潤的粉光。
香味爭相恐後湧入鼻腔。
“——爸,快開爐啊,客人都等著急了!”
兒子也聞到了味道,將門拍的哐哐作響。
他蹲守在門外,第一時間就奪過了我手中的托盤。
我強撐著笑了幾下,腦中的暈眩讓我一下子扶住了牆。
兒子見我狀態不好,也沒說話,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良昇對我的態度一直算不上好。
他心裏對我有怨,我理解。
但每每見他如此對我不聞不問,還是會難受。
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不能把秘方告訴他。
我們許家一代,因為製作雪晶糕,從沒有人能活過五十歲。
2
我緊趕慢趕跟上了兒子腳步。
鋪子外人頭攢動,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裏瞧。
見我出來,全都喜笑顏開。
我沒急著端上托盤,而是先在鋪子外立了塊木牌。
【每人限購一份】
圍在前的顧客最先不滿的撇撇嘴。
“我說許老白,你們許家做雪晶糕也有百年曆史了,從來沒有哪代傳人像你這麼摳搜,一個人隻能買一份的!”
聽了那人的話,我也隻是笑笑,不多言語。
但剛站定好,我就被兒子一把推開。
“從灶房出來身上一股子柴火味,離雪晶糕遠點!”
我本就暈眩,被他那麼一擠直接被撞到了鋪子外,結結實實的摔到了地上。
客人見狀趕忙將我扶起。
我窘迫地和人道了謝,拍幹淨身上的塵土。
兒子見此,冷聲嗤笑道:
“你們管他幹嘛啊,讓他在地上待會唄,皮糙肉厚的又不怕摔,拿他當什麼嬌嬌小姐呢!”
我不想和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起爭執。
於是隻能低著頭,一言不發的重新回到鋪子裏。
客人不願沾染戾氣,被他這麼一鬧,頓時接連離開。
我看著托盤上沒賣多少的雪晶糕,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
以往這些都是要被哄搶一空的。
連日的情緒壓抑到極點,我狠狠扇了許良昇一巴掌。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非要讓鎮上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話你才滿意?!”
兒子被我這一巴掌打火了。
他狠狠將托盤掀翻在地,對著精致包裝的雪晶糕跺了幾腳。
原本晶瑩剔透的糕點沾染上塵土,軟趴趴的爛成了一團。
我急火攻心,隻覺耳畔一陣嗡鳴。
許良昇朝我怒吼。
“鬧?老子可沒鬧!手裏攥著雪晶糕的秘方不撒手,連你親兒子都防,我沒把鋪子給你砸了都算好的了!”
他一把將我推開,罵罵咧咧著走遠了。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一陣發愁。
他是我親兒子,如果可以,我當然會對他傾囊相授。
可我不能。
中午吃飯時,我喝了二兩黃酒,又做了一盤炒豬肝。
剛吃到一半,兒子就醉醺醺的推開了家門。
“喲,吃著呢?我看看吃啥獨食呢。”
說著,他湊上前,伸手捏了一塊盤裏的豬肝。
剛吃一口,許良昇整張臉就皺在一起,隨後掀翻盤子。
“呸呸呸!這麼難吃的東西你怎麼吃下去的?!”
我心中淒涼。
這些年我身子虧空的越來越厲害,為了活久一點,我隻能努力多吃點補血的東西。
這麼難吃的豬肝,我卻吃了十幾年。
我收起盤子,不願和他多費口舌。
見我要離開,許良昇將我扯住。
“你先別走,我問你,你其餘的錢呢?我今天下午請弟兄們喝酒,你鋪蓋下的錢還不到兩萬,我們都沒喝盡興。你其他錢呢?趕緊拿給我。”
他伸出手,麵上一副理所當然。
我聽了他這話頓時如墜冰窟,從頭到腳冷到了心裏。
我趕忙去臥室掀起鋪蓋。
錢沒了。
我再也控製不住,抄起一旁的掃帚就往許良昇身上打去。
“混賬!老子做雪晶糕辛苦半輩子才攢下了那點錢,你一個中午全造沒了?!”
我心裏騰起的火直燒到天靈蓋。
許家鎮人口稀少,又都是沒有經濟能力的老人。
雪晶糕賣了二十多年,我也才攢了不到兩萬塊錢。
沒想到兒子一個中午的時間,就把我攢了半輩子的錢花光。
我越想越氣,下的手更重了些。
但我忘了,兒子早就不像從前那樣乖巧了。
他奪過我手中的掃帚,一腳踢到我的肚子上。
“還他媽覺得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憑現在這個老梆子樣你以為打的過我?不就是花你點錢,你有必要這樣?”
“給你兒子花點錢罷了,你看看你自己那個摳搜樣,秘方不給也就算了,錢還不讓老子花了?!”
我捂著肚子一陣抽痛,疼的冷汗都滲了出來。
見我窩在地上一句話不說,許良昇登時更加得意。
我氣的身子不住發抖,指著他哆哆嗦嗦怒道:
“許良昇,你到底還認不認我這個爸?!”
3
聞言,他嗤笑一聲。
“許老白,你要是聰明,就把秘方給我,沒準我心情好了以後還能給你養老。要是你一直這樣,那咱父子關係也算是到頭了!”
“想都別想,秘方不會給你的!”
我扶著桌子大口喘著粗氣,氣的腦子一陣嗡鳴。
見此,許良昇斜睨我一眼,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這一走,兩天都沒回家。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肚子上的疼痛才稍有緩解。
無論發生什麼,生意還是得做。
深呼一口氣,我又坐到爐灶旁。
揉麵,定型,起爐。
我打開爐蓋,聞了聞味道。
這一鍋的雪晶糕已經蒸好,隻差滴血引香。
我將手洗淨,拿出準備好的銀針,刺破了中指指尖。
這一鍋能出二十五個雪晶糕。
我需要滴血二十五次。
圓潤的血珠滴在麵餅上,炸開了花,又逐漸滲入。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香味開始蔓延。
滴血引香,成了。
我蓋上爐蓋,讓香味在爐灶最大程度被引發。
約莫三十秒,我起了爐。
這次,雪晶糕才算真正製作完成。
裝好盤後,我看向滿是針眼的手。
十個指頭,每個指頭上都布滿了針眼。
新舊疊在一起,看著很是駭人。
雪晶糕之所以香,許家傳人之所以都活不長,在於製作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步,是滴血引香。
血是人之精。
即便經常補血,也架不住每天都要流失血液。
這是雪晶糕限購的原因,也是我一直沒把秘方告訴兒子的原因。
約莫又過了兩天,兒子回來了。
趁著他在家,我忙把他叫住。
“在外邊野了那麼久也夠了,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出門!明天是許家鋪子的招牌交接儀式,我們許家傳統,每代人到了這個時候就要傳承了,我準備把鋪子留給你三叔,明天別給我掉鏈子!”
許老三手中雖說也沒有雪晶糕秘方,但是起碼做的味道是正的,隻是差了點香氣。
把鋪子交給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兒子一聽就火了。
“憑什麼?!我才是你兒子!我才是雪晶糕第十代傳人,把鋪子給他一個許家旁支不是打我的臉嗎?!”
“你什麼意思許老白?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爸!”
他胸膛因為生氣不斷起伏著,眼眶泛起了紅。
我擺擺手,不容置疑。
“就這麼定了,你好好準備一下明天的交接,把家裏那些契條都整理整理。”
兒子見事情沒了轉圜的餘地,不再言語。
隻是那雙眼一直怨毒的盯著我,讓我心裏總是不安。
隻希望這混小子不要做出什麼混帳事。
怕真的出什麼問題,我勒令他今晚不能出門。
可即便是這樣,我最不想看見的還是發生了。
第二天一早,許良昇就不見了蹤影。
但好在電話能打通。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混小子,不是說今天交接儀式嗎?你去哪了?!”
他笑笑,聲音狠厲。
“一會你就知道了!”
不等我細想,身後就傳來巨大的響聲。
百年前就懸掛在鋪子上的招牌被人大力卸了下來,斷成了兩半。
喜慶的大紅鏽花也被人扯了下來。
圍觀的人一陣唏噓。
我看著那個正在砸牌匾的熟悉背影,“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血。
“停下!你給我停下!!”
我踉踉蹌蹌跑到許良昇身邊,按住他的手。
許良昇一把將我甩開,朝著我啐了一口。
“我呸!老子是你親兒子,結果你把鋪子傳給三叔那個老不死的,既然這樣,那就誰也別要了!”
“你把秘方都告訴三叔了不告訴我,處處向著外人,你拿我當你兒嗎?!老子從小跟著你學製作雪晶糕,最大的願望就是拿到秘方繼承鋪子,把雪晶糕發揚光大,可你呢?!”
他雙目含淚,眼眶赤紅,手下動作不停,掄著一把鐵鍬將鋪子砸的稀巴爛。
許良昇徹底失控了。
圍觀的眾人在一旁指指點點。
“你看看這孩子養的,都說養兒防老,這是防了個什麼啊?”
“他媽媽走的早,是許老白把他拉扯大,沒想到這孩子直接被養歪了。”
“要我說許老白也是,放著一個雪晶糕秘方誰也不告訴,連自己親兒子也瞞著,現在就連鋪子也不給,放誰身上也受不了啊。”
眾人你一眼我一語,將這場熱鬧看的津津有味,麵上滿是戲謔。
我看著兒子不斷打砸的背影,腦中暈眩感越來越強烈。
再醒來時,屋內靜悄悄的。
許老三遞來一杯水,歎了口氣。
“醒了?你那好兒子把鋪子砸了個幹淨,最後拍拍屁股走了,二哥,你真是養了一個好兒子啊!”
我定定盯著天花板,眼神沒有焦點。
兒子一走就是五年。
這五年裏,我身體越來越差,病入膏肓。
五年前我被許良昇氣狠了,從此每到夜裏就會咳個不停。
再加上我身體一直虧空的很厲害,如今能活到五十,都是個奇跡。
一直吊著我這口氣的,是執念。
兒子一別五年,我想臨走前看他一眼。
但這願望好像注定實現不了了。
這天夜裏,兒子打來了電話。
我按下接聽,他焦急的聲音從聽筒傳了出來。
“爸,你手裏還有沒有餘錢了?小香生病了,需要化療,我們這些年一直沒回家,就是怕你見了擔心......我們搭上了所有錢,如今小香到了治療的關鍵一步,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兒子聲音愈發哽咽,聽的我一陣心焦。
小香是我的孫女,今年剛三歲,身體一直不好。
我靜靜等他發泄完,顫著聲輕輕道:
“你是我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們因為錢的事發愁。小香今年都三歲了,還沒真正見過爺爺呢......”
我們父子倆說了很多。
掛斷電話後,我從床上起身,拿出了壓在鋪蓋下的錢。
我數了很久,手都有些顫抖。
兩萬七千六百三十二塊。
這是我攢下來準備為自己治病的。
但我活了這麼久,也夠本了。
當晚,我將錢轉了過去。
雖然不多,但能救急。
忘記又過了多久,我身體愈發不好。
昏暗的小屋裏,我整夜整夜的咳嗽,身邊空無一人。
我的意識愈發混沌。
看來,我等不到兒子了。
想到這,我掙紮著起身,進了灶房。
這次的雪晶糕,我沒有滴血引香。
我的血已經引不出香了。
最後一次開爐,我隻做了四塊雪晶糕。
一塊給兒子,一塊給兒媳,一塊給孫女,一塊給許老三。
做完這一切,我的腳已經沉的挪不動。
我用最後的力氣給兒子寫了一封信。
隨後,我把四塊雪晶糕,連帶著信,和我整理了半輩子的筆記,都放到了床頭櫃上。
永遠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