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十兩的錯漏原不在這摞賬簿裏,縱使將眼前這疊宣紙翻作齏粉,亦尋不著半分蹤跡。
崔漾查賬時,這賬簿本是慶隆三年五月的流水,偏叫記賬先生謄寫時錯作五年三月,倒成了她今日試玉的妙棋。
“四十兩的錯賬確實不在這些賬簿裏麵,公子好眼力。”
簫聞舟眼睛亮如星辰,“隻是在下還有一些別的疑問,想要請教小姐。”
“公子請講。”
簫聞舟拿起桌上一本賬簿,問道:“比如這家瓷器鋪子,每年要運送大批量成品去往羅州,以往每次運送費都是十兩一車,為何換了這個新的賬房先生以後,運送費變成了二十兩一車,據我所知,鋪子所雇傭的這家鏢局,費用從未提價,小姐不好奇嗎?”
崔漾愈發滿意,“願聞高見。”
“天底下沒有新鮮事,生意場上總有糊塗賬,端看主家是要澄江如練,還是渾水養魚,作何取舍了。"
這話正叩中崔漾心事。
她初掌家業,若貿然將積年蠹蟲盡數剔除,恐傷商鋪根基。如今權作霧裏觀花,待摸清門道再做計較。
“公子於管賬之道,燭照幽微,乃持籌握算之良才。”
“小姐謬讚。”
“不知公子可擅禦下之道?若是公子來處理這樁其下恃權營私之事,公子該如何處理?”
“禦下之道,恩威、用人、身範、通心四者相融,遵而行之,方能統禦有方,事功順遂。品其貌而觀其心,若是下屬偶有小錯而品行端方,然水清無魚,便以恩威並施,以求改之,若其下壞於根柢,唯有斬木為舟,另擇良材。”
窗外忽有黃鸝囀柳,崔漾望去:"公子看這春色如何?"
簫聞舟臨窗而立,竹青色直裰染上斑駁花影:“暖日融融花弄影,煦風嫋嫋柳梳頭,風吟清韻,人醉忘歸,確是好風景。小姐這觀景地,選的極好。”
崔漾有些可惜,“可惜我拙於丹青,無法長留。”
簫聞舟秒懂,“某願獻拙。”
丹蕊呈上墨硯紙筆。
簫聞舟清挽衣袖,攜筆尖點墨,便在紙上描勒開來。
皴擦點染,遠近虛實,不多時,窗外瑤瑤美景便躍然與紙。
簫聞舟有心將立在窗邊看風景的人也勾勒進去,猶豫片刻,還是及時止了筆。
“獻醜了。”
崔漾走到畫前,垂眸認真品鑒畫作,羽睫纖長,膚如凝脂,似有一股幽香彌漫,簫聞舟不經意吞了吞喉結。
“公子這筆墨,倒是深得雲林遺韻。”崔漾笑意吟吟看著他,眼中亮晶晶的,滿是欣賞。
簫聞舟刹那便覺一股燥熱湧上心頭。
他喉結微動,不自然地掩去視線,“塗鴉之作,貽笑方家。”
“公子可通庖廚?”
"近日略習之。"
"莫不是為應募特學?"她挑眉,石榴紅裙裾掃過青磚地。
"正是臨陣磨槍。"他袖中竹葉清香愈濃,倒將這書房染作瀟湘館模樣。
簫聞舟低頭淺笑,一絲竹香沁與空中,“確是臨陣磨槍。”
崔漾見此人辭尊居卑,不矜不伐,便知他非空有言辭之人。
心下十分滿意,直覺淘到寶了,“公子若願屈就,寒舍蓬蓽生輝。”
“某願投身麾下,效命驅馳。隻是在下行走江湖,唯有一個執念。”
崔漾好奇:“什麼執念?”
簫聞舟墨眸流轉,字宇堅定,“惟願終身,隻認一主。”
竹香夾雜著熱意朝著崔漾席卷而來,她眨眨眼睛,朱唇微張,思緒有些混亂。
半瞬後,她抬眸笑道:“公子彌誌,我已知曉,隻是事關公子終身,還望慎重。”
簫聞舟隻是立在那,笑容輕輕淺淺,聲音遠遠近近,“吾之執念,不敢為難小姐,不如等您思慮之後,再給答複。”
說著低首作揖,欲離開。
崔漾有些怔愣,她反應不及,眼看著人就要走出房門。
電光火石之間,她脫口而出,“等等。”
簫聞舟垂眸,眼角微勾,掩去眸中得逞意味。
“你我不知身份,不清來路,你可想清楚了?”
我要走的路,功不成,亦無返,你可想清楚了。
清雅身姿驀地轉身,那抹淚痣越發明豔,“守正於懷,初心不易。”
“那好,立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