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百年。
我轉修無情道的道侶玄塵帶著他靈根受損的師妹四處尋找我。
想讓我再次替他師妹擋下九重雷劫,成全他們雙宿雙飛。
有人勸玄塵我們因果已斷,莫再尋我。
他卻理直氣壯:“當年嶽漓毀我靈根,若不是我師妹甘願以自身靈根修補,我怕是早就淪為廢人,這是她欠我們的。”
但往日繁榮的洞府早已破敗荒涼,隻剩下我和他尚未化形的女兒小九守在那裏。
他用劍指著女兒,想逼我出來。
女兒冷冷回道:
“她百年前就死了,連身體也被萬劍宗奪走了!”
玄塵眼神更加冰冷,“不想擋雷劫也不必編這種假話,萬劍宗豈是你可以汙蔑的?滿嘴胡言,找死!”
感受著生父師妹陸妍身上熟悉的妖氣,女兒笑得絕望:
“我該死?那你身後拿她身體煉丹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再說父親,你真的知道,當年到底是誰為你修補了靈根嗎?”
1
玄塵護著陸妍闖入九玄山重重霧瘴時,臉上是揮之不去的寒意。
這個我們曾相識定情的地方,如今斷壁殘垣,蛇蟲遍野。
“以為這樣就可以迷惑人嗎?可笑!”他嗤笑一聲,一劍劈開霧瘴。
神識搜尋起我的蹤跡,卻隻發現了在墳墓旁艱難清理雜草的小九。
失去靈脈後,附近的妖族都陸續離開,隻剩下毫無修為的小九孤零零地留在這裏,守著我的墳。
因為天生殘缺和血脈不純,小九看起來和普通妖獸沒什麼區別。
所以,玄塵並沒有認出它。
用縛妖繩將試圖攻擊的小九捆住後,他隨手變出我的畫像。
“小妖,這裏的主人嶽漓去哪了?”
提起我時,他表情冷漠,仿佛在說一件死物。
小九指了指我的墳,麵無表情道:“就在這兒。”
玄塵愣了一瞬。
但看出那不過是一座空墳時,他鬆了口氣,眼神嘲弄:“百年不見,她倒是長本事了,連假死都做得出來!小妖,我勸你說實話!”
縛妖繩陡然收緊。
毫無修為的她連低等妖獸都不如,瘦弱的身體瞬間被勒出血痕,疼得她眼淚直流。
“玄塵,放開她!她可是你的女兒!”
我氣紅了眼,卻隻能徒勞地穿過他們。
“師兄,看來嶽姐姐不願意,那就走吧。”陸妍柔弱地抓住玄塵的衣袖,淚眼婆娑道:“渡不過這劫,那也是我的命,我不怪她。”
我見猶憐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心疼。
但我隻覺得悲涼和難以言喻的惡心。
因為我感受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氣息。
熟悉到讓我淚流滿麵——死後,我的身體化為一截毫無用處的枯木。
可即便這樣,他們也要拿去煉化,試圖獲取丁點能避雷的妖力。
小九冷笑道:“她百年前就死了!就連身體也被萬劍宗奪走了!”
語氣夾雜著滔天的恨意。
“不想擋雷劫也不必編這種假話,萬劍宗豈是你可以汙蔑的?滿嘴胡言,找死!”
身為宗主之女的陸妍更是念起術法要給小九一個教訓。
氣息波動的刹那,小九獸瞳驟縮,顫抖道:“你身上......為何有她的氣息?”
明白了什麼,痛苦和絕望讓她瞬間崩潰:“你們把她怎麼了?你們殺了她還不夠!為何要這麼對她!”
年幼的她親眼目睹我被人殺害,身體也被奪走。
她花了幾十年才接受我的離開,又花了幾十年為我立了空墳。
可她無論也想不到我竟然會被人......
它絕望地嘶吼著,掙脫束縛,飛撲咬在陸妍手臂上。
卻被玄塵劍氣掀飛,吐出一大口鮮血。
沒有人在乎她,更別提她說的話。
望著玄塵眼裏的殺意,不公和無助讓小九笑得絕望,“我該死?那你身後拿她身體煉丹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2
玄塵臉色驟然一變。
“我知道她怪萬劍宗壞了她的好事,”陸妍捂著傷口,委屈道,“當年她和妖族勾結,毀了師兄靈根,如今竟又挑撥是非......”
過去是玄塵心底永遠的刺,沒有理會小九的話,他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嶽漓,當年說好替師妹渡劫,但你沒有做到,還害她受傷......”
施舍般的語氣隨著傳音符傳遍九玄山。
“我知道你的能力,隻要你老老實實幫師妹度劫,我們的事就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好一個兩不相欠。
我心裏泛起苦澀,記憶飄回到百年前。
在一次闖蕩秘境時,我們意外結識,經曆九死一生後才互生情愫。
因我隨口一句好看,他便過關斬將贏得宗門大比,在無數奇珍異寶中,隻拿了隻白玉簪子作為獎勵。
我笑他傻,這簪子再獨特,也比不上其他靈丹法器珍貴。
他卻隻是無奈地為我綰發,表情溫柔,“阿漓喜歡才是最珍貴的。”
冷淡孤傲的修真界天才生平第一次喜歡便恨不得為我付出一切。
修士渡劫不能依靠外人,但避雷獸卻不受影響。
他知道我的能力,卻從不願意我幫忙。
後來,我不顧阻攔闖入雷雲中,以往冷靜自持的他慌亂地像一個初學法術的人,不要命地用靈氣為我驅散痛苦,“阿漓,是不是很疼?”
見我搖頭,他的眼淚瞬間滑落,心疼道:“別想騙我!雷劫怎麼可能不疼?為什麼這麼傻......”
知道我能力的人和妖無一例外都會想盡辦法求我幫忙,還是第一次有人我問疼不疼。
後來,他要我立下契約,答應以後不會幫任何人避雷,哪怕是他也不行......
看著他過分認真的模樣,我忍著傷痛笑著道:“好好好......”
明明早就已經死了,我卻感覺眼前仿佛有一片水霧。
那個笨拙問我疼不疼的少年修士,那個紅著臉說此生都不會負我的人如今冷漠地在我的墳前欺負我們的女兒......
陸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小九身上,像是臨時起了興趣,“師兄,這隻小妖交給我養吧。”
玄塵眼神漠然,“這妖獸靈力低微,脾性又桀驁不馴,想要的話,我送你一隻更好的。”
為了彌補陸妍,什麼靈丹妙藥,天材地寶,玄塵都會給她最好的。
陸妍撒嬌道:“可她看起來好可憐,正好我也缺一隻靈獸。”
我心急如焚,拚命想要阻止。
“玄塵,不行!你不能給她。”
你明明知道陸妍最討厭妖獸,你明明知道當年她將我囚禁在鎖妖塔,更是日夜折磨。
我恐懼又無助,不懂陸妍為何轉性看上小九?
玄塵皺了皺眉,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時,下一秒,他語氣溫和,讓我如墜地獄。
“既然師妹喜歡,那等我馴服它後,就送給你。”
3
知道玄塵去了九玄山後,萬劍宗的宗主陸川大發雷霆。
當年趁著玄塵閉關,他帶領人將我圍攻致死,又隱瞞消息,禁止所有人踏入。
玄塵沒有在意他語氣的不對,“師妹需要她的幫助。”
陸川臉色緩和下來,“你閉關百年不知道,當年那場雷劫之後,那妖女就消失了,據說是去尋找......”
玄塵藏在袖子裏的拳頭握得幾乎要滲血,當年他因我失去靈根,生不如死時,我卻和妖王江鶴遠走高飛,即便後來他親手將對方封印,可我依舊選擇離開。
良久,玄塵自嘲輕笑道:“看不出來,她竟這般癡情。”
“比起這個,你和阿妍的婚事也該提升日程了吧......”
玄塵拱手拒絕,“弟子已經決定此生不再娶親。”
“塵兒,我知道那妖女對你傷害頗深,但阿妍為了你靈根受損,更是等了你百年......”
玄塵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拒絕不了,畢竟沒有陸妍,玄塵如今便是一個廢人。
即便我自毀內丹也沒救得了他。
當年,在得知我和玄塵關係後,一直想要加害玄塵的妖族同盟便將主意打在我身上。
為了救我,他意外墜入深淵裂縫,染上了魔氣。
唯有毀了靈根,自廢修為才不會淪為不通感情的魔物。
我心痛不已,那樣一個驚豔絕倫的天才,那樣一個一心追求大道的人若是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個隻剩幾年壽命的廢人,那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我日夜尋找辦法,終於找到一門禁術——用內丹來修補靈根。
“你瘋了!沒了內丹,你還怎麼活!”和我關係要好的江鶴怒不可遏。
“內丹對我們一族來說作用不大,更何況他是為了我才遭此劫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樣......”
在我的軟磨硬泡和祈求下,江鶴終於同意幫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跟他回妖界,直到玄塵恢複後。
那時我不懂他眼神的複雜,滿心都是玄塵的傷,毫不猶豫便答應了。
明明隻有短短幾個時辰,卻漫長地仿佛過了千年。
捏碎內丹時,身體被撕裂的痛苦讓我控製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
江鶴終於發現我在騙他,身為妖獸,怎麼可以沒有內丹?
他大罵我是個蠢貨,卻又不能停止運轉法陣。
後來,隻剩一口氣的我被江鶴帶回到妖界。
而玄塵則被送回萬劍宗等死。
禁術失敗了,我也失去了內丹......
4
聽到結果的我心如死灰,隻想回到玄塵身邊陪著他,但江鶴卻萬般阻攔。
“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而我能......”
他訴說著自己的心意,被我狠狠甩開。
我紅著眼怒吼:“我和他說過要生死相依,除了他,我誰都不要。”
但當我回到修真界時,卻發現那裏已經傳遍了我勾結妖族毀了修真界天才的事。
即便我試圖解釋,卻依舊被他們不由分說地鎖在鎮妖塔。
陸妍長鞭抽打在我的身上,眼神是淬毒的恨意,“若不是你這個妖女勾引,師兄又怎會拒絕和我聯姻!都怪你這個賤人!”
我這才知道他們從一開始就忌恨我拐跑了玄塵,也從來沒打算讓他知道真相。
玄鐵鏈穿透我的琵琶骨,傷口反複潰爛,我被困在那裏,遭受無盡折磨,分不清日夜。
直到聽說玄塵轉危為安,甚至因禍得福,實力大增,我才燃起希望,我知道他會來救我的。
看著玄塵逆著光走來,我眼前蒙起水霧,咿呀咿呀地叫著。
他聲音依舊柔和,卻透著深不見底的寒意。
“很失望吧,我不僅沒死,還修了無情道。”
他說,昏迷那段時間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所以,他知道是我親手毀了他的靈根,也是我讓他像個廢人一樣隻能苟延殘喘活著。
我流著淚想要解釋,但張口卻滿是鮮血。
我的嗓子在經曆各種折磨後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眼裏帶著極致的恨意和不甘,“為什麼要這麼做?哪怕你想要我的全部修為我都可以給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和那個妖王在一起?”
為了能告知他真相,我咬破手指,顫顫巍巍寫著血字:“我用了內丹幫你修複靈根。”
他眼裏閃過震驚和慌亂,但在接觸我身體時又瞬間化為死寂。
掐住我的下頜,他冷笑道:“到現在你還想騙我,你說你用了內丹,那你身體裏為何還有內丹的氣息?”
我瞪大雙眼:“不可能!”
他的靈力在我體內遊蕩,也讓我感受到原本空蕩蕩的丹田處傳來微弱的屬於我們一族的氣息。
我無助地抓住他的手,想要他去找江鶴為我證明。
但他卻再次被激怒,一把甩開我。
“那奸夫我自然會去找他。”
他轉身離開,不願意再聽我一句解釋。
等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將江鶴打傷封印在妖界。
5
玄塵離開後,陸妍將九玄山的事告訴陸川。
“你說那妖獸有可能是那妖女的孩子?”陸川震驚道,眼神不明,“要是被玄塵知道就麻煩了。”
沉思片刻,陸川扶須大笑道:“既然那妖女的內丹能幫你師兄修複好靈根,那這野種的說不定也可以幫你......”
我渾身僵硬,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們。
當年哪些事讓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計劃失敗了。
是陸妍救了他。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陸妍的靈根就是在玄塵恢複那天突然受損的。
為了彌補她,玄塵尋遍大陸的靈丹妙藥,卻依舊無法幫她修複好靈根,更無法幫她渡劫。
於是,他們想到了我。
那時的我已經心如死灰,以此為條件要求玄塵放我離開,我和他兩不相欠。
玄塵沒有回答,隻是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一旁的陸妍先一步替他答應。
一個低階修士的雷劫本不嚴重,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了孩子,又因為失去內丹,身體大不如前,根本無法完全應對雷劫。
漫天雷雲中,我和陸妍一起深受重傷。
我如斷翼之鳥無力墜落時看見玄塵踏著本命劍破空而來,恍惚中似乎看到了當年那個流著淚為我驅散痛苦的少年修士。
我眼前一片模糊,想告訴他,我不疼,別怕。
下一刻他卻如避開什麼汙穢般繞過我,穩穩接住了陸妍。
墜地時,我聽見有比脊骨斷裂更清晰的開裂聲。
陸妍滿眼垂淚縮在玄塵懷裏,委屈至極。
“嗚嗚好疼啊師兄,我還以為我就要死了,嶽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萬劍宗的修士將我團團圍住,咒罵著,誓要將我碎屍萬段,為陸妍討回公道。
“這毒婦害了大師兄還不夠,如今還要故意殘害小師妹。”“心如蛇蠍,必須剖她的內丹給小師妹賠罪!”
咒罵聲混著雷鳴灌入耳膜,我已經連句解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下意識望向唯一可能信任我的人。
但回應我的隻有他比黑夜還冷漠的眼神。
轟鳴雷聲中,暴雨傾盆而下,望著他抱著陸妍消失的背影,我躺在血泊中,喉嚨裏發出壓抑又絕望的笑。
“哈哈哈——”
百年了,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那些事,可痛苦原來早已刻入靈魂,時隔多年依舊隱隱作痛。
6
“要不是那賤人,我的靈根怎麼會受損!”陸妍麵容扭曲,惡狠狠道,“幸好有這野種,屆時我要親自剖腹取丹!”
陸川讚同道:“左右留著也是個禍患,等取了內丹,剩下的就和她娘一樣,送去煉丹入藥。”
他輕飄飄地安排著小九的命運,將玄塵派到其他地方,我隻能心急如焚地圍著玄塵,聲淚俱下地祈求。
“玄塵,我求求你不能走,你走了,小九會死的......”
“她是你的女兒,求你救救她......”
玄塵像是察覺到什麼般看了眼我的方向,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發現,扭頭應下任務。
無助和絕望瞬間侵襲我的全身。
很快,他們在後山布下結界,將小九關在陣法中央。
仰麵朝天的小九慌亂又無助,蜷縮著身體,發出陣陣慘叫。
陸妍激動地指揮著,恨不得親自上手,“對,從肚子那裏割開,皮毛別毀了,我還有用!”
我心如刀絞,隻能緊緊抱著小九,祈求這丁點靈魂可以保護她。
但我終究隻是個無能的殘魂。
很快,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小九無助嗚咽著,“娘親,疼,小九疼......”
難以言喻的悲痛將我埋沒,我恨不得替她承受這一切。
我年幼的女兒,我甚至都還沒有好好抱過她,她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在我絕望之際,一把熟悉的劍破空而來,頃刻間斬碎法陣。
而劍的主人——玄塵也出現在此處。
陸妍臉色蒼白:“師兄,你怎麼回來了?”
但玄塵並沒有理會,徑直走向小九,眼角莫名流出眼淚。
我知道他並沒有認出小九,他所做的一切大概率是受我內丹的影響。
此時的小九也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渾身血淋淋讓它幾乎站立不住,但她依舊往玄塵的方向一步一步爬去:“娘親,是你嗎?求你,別丟下小九——”
本命劍圍著小九嗡嗡作響。
玄塵握著劍柄,不敢置信地望著小九。
那把劍曾受他的血喂養。
隻有他的直係血脈才可以產生這種感應。
玄塵伸出手:“小妖,你,你娘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