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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這一夜過了很久,李冰似乎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

夜晚的風聲使得被窩中的李冰,整個人都顯得滾燙。

恍惚之間,李冰夢見他推開新房門時,杜倩正踮腳往玻璃窗貼喜字。

他沒忍住的掉下了眼淚。

這樣的場景,在前世時常的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

在夢裏,他總是會掀起她鬢角一縷碎發,露出耳後淡粉色的疤——那是杜飛用煙頭燙的印記。

“冰哥快來!”

她轉身時露出微隆的小腹,手裏紅紙剪的鴛鴦被風刮到梁上:

“娃在踢呢,定是嫌我剪的鳥兒不夠俊。”

李冰突然僵在門檻,鋁製飯盒哐當摔在地上。

蘿卜羊肉湯的香氣裏,他看見杜倩正從房梁垂下濕漉漉的麻繩,腹中死胎把藍布衫頂出駭人的弧度。

“咋了?”

杜倩冰涼的手貼上他冷汗涔涔的額頭,腕間銀鐲叮當撞響——這是用杜飛那顆金牙熔鑄的。

李冰猛地把人摟進懷裏,鼻尖埋進她帶著雪花膏香氣的頸窩。

他顫抖著摸出個鐵皮盒:

“今兒去縣醫院...順道取了環。”

鐵盒裏躺著鏽跡斑斑的節育環,混著張泛黃的診斷書:

1988年12月24日,習慣性流產。

杜倩投河那晚,正是流產後三天。

杜倩突然拽著他手按在自己肚皮上。

掌下突起的胎動像尾活魚,撞碎了前世嬰兒青紫的小腳畫麵。

“王大夫說胎穩得很。”

她笑著咬開山楂卷喂他:

“多虧你天天逼我喝羊奶。”

暮色漸濃時,杜飛醉醺醺的嚎叫刺破村莊。

兩人趴在玻璃窗上看,那敗家子正被滕曉梅揪著耳朵往村外拖。

拖拉機突突聲中,飄來滕曉梅的尖嗓門:

“還敢賭!

明天就去結紮換賭資!”

杜倩忽然從炕櫃底層抽出個藍皮本。

用來記工分的本子,如今寫滿夜校筆記,最新一頁記著蘇聯解體新聞。

“冰哥。”

她眼睛比玻璃窗還亮:

“咱倒騰鋼材攢的錢,夠盤下縣中學對麵鋪麵不?”

李冰望著她映在窗上的身影,與在梁上的影子漸漸重疊又分離。

他摸出藏了三年的診斷書,就著喜燭點燃。

火苗躥起時,杜倩突然驚呼:

“呀!

胎教磁帶!”

雙卡錄音機滋滋響著,飄出鄧麗君甜美的《我隻在乎你》。

突然夾雜進李冰撕心裂肺的哭嚎:

“倩啊!

回來啊——!”

杜倩疑惑要按停止鍵,卻被丈夫攥住手腕。

“留著。”

他把臉埋進妻子孕肚:

“這是...這是老天爺給的警示鈴。”

“兒子,你這是咋了?”

魏紅霞的急促的聲音將李冰給從夢境中喚醒。

“咋燒的這麼燙,柱子,快送咱兒子上衛生院!”

“娘,我沒事!”

晨霧漫過窗欞時,李冰掀開汗濕的棉被。

汗水浸透的床單上赫然印著個人形輪廓,邊緣泛著暗紅——像蛻下的蛇皮,又似前世投河時浸血的冰窟窿。

“冰哥!”

杜倩端著搪瓷缸闖進來,軍大衣袖口還粘著夜校筆記的紙屑。

她指尖剛觸到丈夫滾燙的胸膛,突然觸電般縮回。

李冰抓過炕頭的圓鏡。

鏡麵蒙著的水霧被手指抹開時,他看見自己瞳孔裏盤旋的兩團火——一團燒著前世的靈堂白幡,一團燃著今生的喜燭紅光。

“當啷!”

體溫計從魏紅霞手裏跌落,水銀柱在青磚地上炸成星子:

“四十二度三!

這...這不得燒成傻子?”

老人顫巍巍的手突然頓住,兒子脖頸處那塊胎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像被橡皮擦去的陳年墨跡。

李冰赤腳踩上結霜的院子。

十指插進轆轤井台結的薄冰,前世凍僵杜倩屍身的河水正在他掌心化作暖流。

晨霧未散時,杜飛踹開李家院門的聲音驚飛了雞窩裏的蘆花雞。

滕曉梅攥著半截酒瓶跟在後麵,猩紅指甲油剝落在鏽鐵門上。

“李冰!

你個龜孫給老子滾出來!”

杜飛掄起鐵鍬砸向晾衣繩,杜倩的花襯衫應聲落地:

“敢拿老子的彩禮錢充大頭,今兒不卸你條腿!”

李冰把杜倩護在身後,軍大衣兜裏傳出磁帶轉動的沙沙聲:

“杜飛,去年臘月你偷生產隊柴油的賬,派出所可還留著底呢。”

“放屁!”

鐵鍬尖戳進泥地三寸深,杜飛鑲金牙的嘴角泛著白沫:

“把存折交出來!

曉梅的金鐲子...”

滕曉梅突然揪住杜飛耳朵:

“不是說好要兩千嗎?

怎麼成金鐲子了?”

她鑲水鑽的假睫毛撲簌簌掉下半片,粘在酒瓶裂口處。

杜倩從圍裙兜掏出《刑法》單行本,紙頁間夾著鄉婦聯開的證明:

“第二百七十四條,敲詐勒索公私財物,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少他媽拽文!”

杜飛掄起鐵鍬劈向八仙桌,李冰父親留下的紫砂壺炸成碎片。

熱水濺到滕曉梅人造革靴麵,燙出個焦黑的洞。

“我的小牛皮!”

滕曉梅甩開酒瓶撲向杜倩:

“"賠錢!

這可是上海第一百貨...”

她突然噎住——杜倩腕間銀鐲反射的冷光裏,分明映出自己鼻梁歪斜的倒影。

李冰摸出個牛皮本:

“上個月你在縣城賭坊欠的高利貸...”

他故意抖落借條:

“放貸的劉二疤瘌正愁找不著人呢。”

杜飛瞳孔驟縮,鐵鍬落地。

去年差點被剁掉的小拇指突然隱隱作痛,他下意識把手藏進褲兜:

“你...你咋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

杜倩突然開口,夜校發的鋼筆在她指間轉出殘影:

“除非己莫為。”

滕曉梅突然拽過杜飛衣領:

“好啊!

騙我說去跑運輸,原來是賭錢!”

她鑲著假鑽的指甲劃破他脖子:

“怪不得彩禮錢拖了三年!”

“臭娘們反了你了!”

杜飛揚手要打,卻被李冰攥住手腕。

軍大衣袖口崩開的線頭裏,露出杜倩縫的暗袋放著錄音機。

“派出所王所長可等著聽磁帶呢。”

李冰湊近他耳畔:

“你說賭博判幾年?家暴又判幾年?”

院外突然傳來拖拉機轟鳴,村長帶著五個壯漢衝進來。

杜老四縮在牆根,手裏攥著的麻繩“啪嗒”掉進泔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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