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過了很久,李冰似乎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
夜晚的風聲使得被窩中的李冰,整個人都顯得滾燙。
恍惚之間,李冰夢見他推開新房門時,杜倩正踮腳往玻璃窗貼喜字。
他沒忍住的掉下了眼淚。
這樣的場景,在前世時常的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
在夢裏,他總是會掀起她鬢角一縷碎發,露出耳後淡粉色的疤——那是杜飛用煙頭燙的印記。
“冰哥快來!”
她轉身時露出微隆的小腹,手裏紅紙剪的鴛鴦被風刮到梁上:
“娃在踢呢,定是嫌我剪的鳥兒不夠俊。”
李冰突然僵在門檻,鋁製飯盒哐當摔在地上。
蘿卜羊肉湯的香氣裏,他看見杜倩正從房梁垂下濕漉漉的麻繩,腹中死胎把藍布衫頂出駭人的弧度。
“咋了?”
杜倩冰涼的手貼上他冷汗涔涔的額頭,腕間銀鐲叮當撞響——這是用杜飛那顆金牙熔鑄的。
李冰猛地把人摟進懷裏,鼻尖埋進她帶著雪花膏香氣的頸窩。
他顫抖著摸出個鐵皮盒:
“今兒去縣醫院...順道取了環。”
鐵盒裏躺著鏽跡斑斑的節育環,混著張泛黃的診斷書:
1988年12月24日,習慣性流產。
杜倩投河那晚,正是流產後三天。
杜倩突然拽著他手按在自己肚皮上。
掌下突起的胎動像尾活魚,撞碎了前世嬰兒青紫的小腳畫麵。
“王大夫說胎穩得很。”
她笑著咬開山楂卷喂他:
“多虧你天天逼我喝羊奶。”
暮色漸濃時,杜飛醉醺醺的嚎叫刺破村莊。
兩人趴在玻璃窗上看,那敗家子正被滕曉梅揪著耳朵往村外拖。
拖拉機突突聲中,飄來滕曉梅的尖嗓門:
“還敢賭!
明天就去結紮換賭資!”
杜倩忽然從炕櫃底層抽出個藍皮本。
用來記工分的本子,如今寫滿夜校筆記,最新一頁記著蘇聯解體新聞。
“冰哥。”
她眼睛比玻璃窗還亮:
“咱倒騰鋼材攢的錢,夠盤下縣中學對麵鋪麵不?”
李冰望著她映在窗上的身影,與在梁上的影子漸漸重疊又分離。
他摸出藏了三年的診斷書,就著喜燭點燃。
火苗躥起時,杜倩突然驚呼:
“呀!
胎教磁帶!”
雙卡錄音機滋滋響著,飄出鄧麗君甜美的《我隻在乎你》。
突然夾雜進李冰撕心裂肺的哭嚎:
“倩啊!
回來啊——!”
杜倩疑惑要按停止鍵,卻被丈夫攥住手腕。
“留著。”
他把臉埋進妻子孕肚:
“這是...這是老天爺給的警示鈴。”
“兒子,你這是咋了?”
魏紅霞的急促的聲音將李冰給從夢境中喚醒。
“咋燒的這麼燙,柱子,快送咱兒子上衛生院!”
“娘,我沒事!”
晨霧漫過窗欞時,李冰掀開汗濕的棉被。
汗水浸透的床單上赫然印著個人形輪廓,邊緣泛著暗紅——像蛻下的蛇皮,又似前世投河時浸血的冰窟窿。
“冰哥!”
杜倩端著搪瓷缸闖進來,軍大衣袖口還粘著夜校筆記的紙屑。
她指尖剛觸到丈夫滾燙的胸膛,突然觸電般縮回。
李冰抓過炕頭的圓鏡。
鏡麵蒙著的水霧被手指抹開時,他看見自己瞳孔裏盤旋的兩團火——一團燒著前世的靈堂白幡,一團燃著今生的喜燭紅光。
“當啷!”
體溫計從魏紅霞手裏跌落,水銀柱在青磚地上炸成星子:
“四十二度三!
這...這不得燒成傻子?”
老人顫巍巍的手突然頓住,兒子脖頸處那塊胎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像被橡皮擦去的陳年墨跡。
李冰赤腳踩上結霜的院子。
十指插進轆轤井台結的薄冰,前世凍僵杜倩屍身的河水正在他掌心化作暖流。
晨霧未散時,杜飛踹開李家院門的聲音驚飛了雞窩裏的蘆花雞。
滕曉梅攥著半截酒瓶跟在後麵,猩紅指甲油剝落在鏽鐵門上。
“李冰!
你個龜孫給老子滾出來!”
杜飛掄起鐵鍬砸向晾衣繩,杜倩的花襯衫應聲落地:
“敢拿老子的彩禮錢充大頭,今兒不卸你條腿!”
李冰把杜倩護在身後,軍大衣兜裏傳出磁帶轉動的沙沙聲:
“杜飛,去年臘月你偷生產隊柴油的賬,派出所可還留著底呢。”
“放屁!”
鐵鍬尖戳進泥地三寸深,杜飛鑲金牙的嘴角泛著白沫:
“把存折交出來!
曉梅的金鐲子...”
滕曉梅突然揪住杜飛耳朵:
“不是說好要兩千嗎?
怎麼成金鐲子了?”
她鑲水鑽的假睫毛撲簌簌掉下半片,粘在酒瓶裂口處。
杜倩從圍裙兜掏出《刑法》單行本,紙頁間夾著鄉婦聯開的證明:
“第二百七十四條,敲詐勒索公私財物,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少他媽拽文!”
杜飛掄起鐵鍬劈向八仙桌,李冰父親留下的紫砂壺炸成碎片。
熱水濺到滕曉梅人造革靴麵,燙出個焦黑的洞。
“我的小牛皮!”
滕曉梅甩開酒瓶撲向杜倩:
“"賠錢!
這可是上海第一百貨...”
她突然噎住——杜倩腕間銀鐲反射的冷光裏,分明映出自己鼻梁歪斜的倒影。
李冰摸出個牛皮本:
“上個月你在縣城賭坊欠的高利貸...”
他故意抖落借條:
“放貸的劉二疤瘌正愁找不著人呢。”
杜飛瞳孔驟縮,鐵鍬落地。
去年差點被剁掉的小拇指突然隱隱作痛,他下意識把手藏進褲兜:
“你...你咋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
杜倩突然開口,夜校發的鋼筆在她指間轉出殘影:
“除非己莫為。”
滕曉梅突然拽過杜飛衣領:
“好啊!
騙我說去跑運輸,原來是賭錢!”
她鑲著假鑽的指甲劃破他脖子:
“怪不得彩禮錢拖了三年!”
“臭娘們反了你了!”
杜飛揚手要打,卻被李冰攥住手腕。
軍大衣袖口崩開的線頭裏,露出杜倩縫的暗袋放著錄音機。
“派出所王所長可等著聽磁帶呢。”
李冰湊近他耳畔:
“你說賭博判幾年?家暴又判幾年?”
院外突然傳來拖拉機轟鳴,村長帶著五個壯漢衝進來。
杜老四縮在牆根,手裏攥著的麻繩“啪嗒”掉進泔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