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陸知秋沒有回秋霜殿。
他踉蹌著走出皇宮,沿著腦海中的記憶,在皇城中漫無目的地走動著。
耳邊傳來各種喧鬧的聲音。
糖葫蘆的叫賣聲,百姓們討價還價的議論聲,還有以他和姬洛黎為角色模板的說書聲......
滿城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這讓他想起此前和姬洛黎出來時的畫麵。
姬洛黎喜歡吃糖葫蘆,可每次吃著她自己的,卻還要搶過他吃過一口的。
陸知秋曾問她為何如此。
少女眉眼彎彎,滿是笑意說:“因為,你吃過的,才是最甜的。”
他想起了更久之前的事。
那時,天下初定。
他帶著姬洛黎回了一趟守玄觀,老觀主歎氣念上一句:
“宿緣天成命中敗,知秋,你終究還是踏上了這條路啊。現在,你若放下,或許還能保你後半生無恙。”
陸知秋接了一句:“奈何橋前猶不悔,我放不下她。”
姬洛黎聽得雲裏霧裏,卻還是當著老觀主的麵,鄭重說道:“此生不負君心,白首不分離。”
老觀主沒有再說。
他清楚陸知秋固執的性格。
隻是,真不悔嗎?
陸知秋捫心自問著,他的世界早已一片黑暗,五感已去其三,剩下兩感也隨時可能失去,唯有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提醒著他——
他還活著,卻也即將死去。
忽然,一陣熟悉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追風......”
他低喃,嘴角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
戰馬追風是他當年征戰沙場時的夥伴,曾與他一同踏破蠻夷王庭,立下赫赫戰功。
後來天下平定,他便將它放歸草原。
不過,追風習慣了戰場,並不願意離開,整日都在軍營中溜達。
姬洛黎還特意加封追風為禦馬大將軍。
沒想到,它竟會在此刻出現。
追風嘶鳴一聲,溫熱的鼻息噴在陸知秋的手背上,仿佛在催促他上馬。
陸知秋摸索著撫上馬背。
不禁輕聲道:“追風,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嗎?”
他翻身上馬,追風長嘶一聲,馱著他向城外奔去。
風在耳邊呼嘯,陸知秋卻已聽不見。
聽感也在這時消逝。
此刻,世界安靜。
他隻能感受到追風奔跑時的顛簸,仿佛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歲月,他抱著姬洛黎,衝破敵人的千軍萬馬。
那時的姬洛黎,還會為他落淚,為他擔憂。
如今,一切已成過往。
往昔的畫麵如走馬燈不斷在腦海中浮現。
陸知秋內心卻越來越安寧。
兩日後,皇宮內,姬洛黎焦灼地守在蕭庭宴榻前。
太醫跪地稟報:“陛下,王夫傷勢過重,換血之法隻能暫緩毒性。但可喜可賀的是,我等尋到了徹底治愈的辦法,那便是——換心。”
“換心?”姬洛黎瞳孔一縮,“何人心血可用?”
太醫低頭:“需得血脈相近,身強體健之人。否則,即便換心,也難成活。”
蕭庭宴虛弱地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淚:“洛黎,不必為我如此......我本就是將死之人,能得你片刻垂憐,已是此生無憾。”
姬洛黎心中掙紮,終究咬牙道:“來人!去尋合適之人!”
侍衛望了蕭庭宴一眼,見後者點頭,心中了然。
他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城外荒野,追風停下腳步。
陸知秋翻身下馬,摸索著靠坐在一棵枯樹下。
“追風,若我死後......你便帶著我的屍體離開吧。”
“隨便埋在哪裏都行,天下青山一樣。”
他低語,聲音沙啞。
追風蹭了蹭他的肩膀,似在回應。
忽然,陸知秋感知到一股肅殺之氣逼近。
披著甲胄的侍衛們到來。
“陸夫子,奉女帝之命,取您心臟一用。”
為首的侍衛冷聲道。
陸知秋不知發生了何事。
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直到,利劍刺穿他的胸膛,將還在跳動的心臟取出。
師尊的批命,終究一字不差。
八箭穿膛,遭遇不測......
他沒能逃過。
可在死亡的刹那,他感知到了眼前侍衛的特殊氣息,那是蠻族之人。
他笑了笑,無心理會。
腦海中再度浮現出姬洛黎的笑靨。
洛黎,再見。
陸知秋在心中低語,頭顱垂了下來,生機消散。
追風在一旁輕聲嘶鳴,用碩大的頭顱蹭著陸知秋,還以為他隻是睡了過去。
沒多久,被帶回的心臟移植到了蕭庭宴身上。
感受到這顆心臟的強大,蕭庭宴嘴角浮現一絲得逞的笑,卻在姬洛黎到來時故作柔弱,咳出幾口血液。
“庭宴,感覺如何?”
姬洛黎滿眼擔憂,關懷問道。
蕭庭宴虛弱回答說:“太醫說我已經無恙,休息幾日便好。”
聽言,姬洛黎鬆了口氣。
方才她內心一陣驚惶,似乎有什麼極為重要之人從她身邊徹底離開。
她擔心是蕭庭宴換心時出了狀況。
如今看來,一切都好。
想到這,姬洛黎再次開口:“庭宴,既然你身上的狼蛛蠱毒已經去除,已無性命之憂,那婚禮便取消吧。”
蕭庭宴臉色煞白,“洛黎,你答應我的......”
姬洛黎卻無比平靜說:“我答應你,那是因為婚禮是你的遺願。我說過,我的夫君唯有一人,便是陸知秋。”
“既然如此,我要這顆心有何用!”
說著,蕭庭宴拿起匕首,便要將移植好的心臟取出。
見此情景,姬洛黎隻能喝止,無奈說:“你先停下,婚禮照舊。但在婚禮之後,我便會馬上恢複記憶,往後你不準再出現在知秋麵前!”
“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蕭庭宴隻好答應。
眼中卻深埋著一絲怨毒。
內心更是在不斷謾罵。
陸知秋,你都已經死了,怎麼還陰魂不散!
但明日之後,姬洛黎將會屬於我,我將會成為整個大黎的王!
第二日,皇宮張燈結彩,喜樂喧天。
姬洛黎身著鳳冠霞帔,與蕭庭宴攜手步入婚宴。
百官嘴上賀喜,心中卻在歎氣。
姬洛黎心不在焉,目光頻頻望向殿外。
陸知秋......真的不來了嗎?
若是他來了,
她一定當著所有百官的麵,放下身為女帝的威嚴道出實情,乞求他的原諒。
之前是她錯了。
她的知秋這麼愛她,一定會原諒她的。
忽然,殿外傳來一陣騷動。
一匹戰馬衝破侍衛阻攔,闖入婚宴,悲憤長嘶。
馬背上,馱著一具蒼白冰冷的屍體——正是陸知秋。
他的胸口空洞洞的,心臟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