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傘一扁舟(三)
4
白如黛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寢宮的,滿腦子都是蕭入雲要寵幸她。
滿宮的宮人就看她焦灼地來回踱步,瘋狂踱步,口中念經似得,“怎麼辦、怎麼辦……”
決定好進宮時,她不是沒有這個準備,可臨到要實踐的關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玉竹待要安撫她幾句,禦前的內侍官忽然抬來了天子的駕輦,上頭鑾鈴經風而動,響徹整個宮廷,唯恐旁人不知道,白如黛將要被天子寵幸了。
內侍官笑眯眯,“陛下口諭,叫娘娘不必心急,幾時醞釀妥當,幾時前往帝殿也不遲。”
玉竹趕忙替白如黛應下。
等送走了內侍官,回過頭來,但見他們的娘娘原地紮了個馬步,氣沉丹田,凝神於胸,臉上的惶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視死如歸的鬆弛。
簡單來說,她想開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白如黛收勢,沉著地問玉竹,“以你對天子的了解,今晚過後,他能把藏書閣送給我嗎?”
“……”玉竹信了,這位娘娘是真的熱愛讀書。
說是想開了,還是磨蹭到了半夜。
如意聽見鑾鈴響聲,出殿來迎,劈頭蓋臉嗔怪道:“娘娘好大的排場,竟讓陛下等了……”
話說一半,看見了白如黛的模樣,後半句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她原以為,奸相的女兒該是一副趾高氣昂的刻薄相,不曾想從駕輦上爬下來個小可愛。
那白軟的臉頰,那圓溜溜的清澈大眼……
如意偃旗息鼓,還有點自責。
白如黛來前聽玉竹說了,說禦前有位近身女官,名喚如意,最是雷厲風行,脾氣上來,天子都得被她數落兩句。
她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刀子嘴、豆腐心。
白如黛乖乖道:“見過姑姑。”
如意的自責加了倍,心說退一萬步講,天子作息那麼規律,難道就沒有錯嗎?
她挽住白如黛,溫聲問道:“陛下的起居習慣,玉竹可有跟娘娘交代過?”
白如黛點頭。
“娘娘進去吧,”如意挑開通往內殿的珠簾,“動作務必要輕。”
白如黛記住了。
於是蕭入雲倚在榻上,就見一個身影弓腰塌背,攝手攝腳,鬼鬼祟祟,像極了迷路的小賊。
內殿燈火隻留了幾盞,光線晦暗。
蕭入雲一言不發,看著這個身影摸索著,從自己眼前路過了,直奔盡頭的龍床。
白如黛俯身,對著麵前空無一人的龍床小聲喚道:“陛下。”
蕭入雲:“……”
“陛下?”
久聽不到回答,白如黛往床上摸去,才發現床上沒有人。
是故她身子一側,茫然四顧,一邊喚道:“陛下,是要跟臣妾捉迷藏嗎?”
蕭入雲:“……”
他很是懷疑,如果一直不出聲,這個“睜眼瞎”何時才能看見他。
答案是很久。
她將整個內殿都摸索遍了,就是沒想過回頭看看來時經過的軟榻。
她氣餒地環抱住一根床柱,小聲道:“什麼嘛,巴巴叫我來,自己又玩失蹤。”
蕭入雲:“……”
她:“難道還在為以前的事情生氣?所以故意捉弄我,真真是個小氣鬼。”
蕭入雲:“……”
一會兒,她又給自己打氣:“白如黛!不要慌,睡一睡天子你不虧的。”
蕭入雲:“……”
蕭入雲曼聲道:“是啊,聽說朕這般姿色的美人,在翠華樓叫價千兩一夜,愛妃上次給的訂金,怕是不夠。”
白如黛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循聲回頭,差點起跳,著急忙慌躥過去。
“陛陛陛陛陛下!”
冥暗中,那修長的身影支著頭,慵懶靠在榻上軟枕。白如黛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看到他手中似是把玩著一物,不時折射出一抹光亮。
蕭入雲換了個姿勢,“一整日過去了,愛妃口吃的症候還沒痊愈嗎?”
“……”白如黛努力咽了咽喉嚨,“回陛下,已、已經好了。”
蕭入雲笑了聲,道:“過來。”
“……”白如黛謹慎湊到榻前,光亮在骨肉分明的手上靈活一閃,轉而落到了她的發間。
是一支金光璀璨的鳳釵,粗略估計有兩斤重,白如黛的腦袋給墜地歪了歪。
“朕跟前的女官教育朕,初次給姑娘家送禮物,洗發所需不成體統不說,也不顯厚重。
“這是尚珍局花了一日,從庫房裏找出的最厚重之物,還望愛妃不要嫌棄。”
白如黛哭笑不得,“謝主隆恩。”
蕭入雲點了點頭,垂眸打量她。
想她也同其他人一樣,進宮之前被規訓過,接受了天家禮儀的教導,方才剛進門時那份旁若無人的自在,到了自己麵前蕩然無存,隻剩刻板的拘謹。
然而,眼眸中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狡黠和靈動,彰示著,這是一個不服管束的生動靈魂。
因為二人處於昏暗,皮囊模糊不清,所以眼眸中的雪光便越發容易暴露心底事。
蕭入雲淡然道:“夜深了,該睡了。”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兩點眸光狠狠一悸,慌張之色一覽無遺。
蕭入雲:“怎麼,愛妃先前不是還信誓旦旦,要點朕為你唱小曲嗎?包夜的銀兩還存在朕這裏,想翻臉不認賬了?”
白如黛顫聲道:“臣妾……”
“負了翠華樓的美人最多被罵兩句薄幸,負了朕可就是欺君的死罪了,你要想好。”
白如黛破罐破摔地叩首,“臣妾願意受罰。”
餘光瞥見,天子的袍角落在她身側,銀華灼灼,如流動的雲霧。
白如黛一個恍惚,天子已離開軟榻走遠,“就罰你在這榻上睡一夜。”
白如黛錯愕。
她直起身,看著那修竹般的背影,難以置信,天子就此放過了自己。
虧得方才那一瞬間,她連床上用什麼法子自己才不吃虧都想好了。
5
蕭入雲安然臥於厚褥軟枕,隔著嚴絲合縫的床帳,他聽見窸窣的響動,就在自己床前徘徊。
看來有些人,天生的不識好歹。
他:“看上朕的床了?”
他驟然出聲,白如黛一個激靈,正不知該如何開口。
隔著帳子,她道:“臣妾適才有話,還未說完。”
蕭入雲:“簡短些說。”
“臣妾想起,陛下日間還病著,現下可大好了?”
蕭入雲:“無須假客套,再簡短些。”
“……”白如黛心虛道:“臣妾鬥膽,想向陛下求個恩典。”
蕭入雲:“憑什麼?”
“……”白如黛被他問住了,艱難地道:“不能……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嗎?或者看在臣妾答應替陛下保密的份上?”
帳內的天子默了默,問她:“白如黛,你屬相為何?”
“猴!”白如黛忙道,“臣妾的八字早已上報過,跟陛下的特別合!”
“這樣麼?”天子不鹹不淡,“竟是朕想多了,朕還以為愛妃屬蛇。”
白如黛聽出來了,天子在罵她。罵她打蛇隨棍上,是個會見風使舵的。
驀地,床帳被挑開,露出蕭入雲故作不悅的臉,“勇於敲詐天子,你也算是位人才。想要什麼恩典?”
白如黛滿懷期望,“臣妾想去藏書閣讀書!”
“不允。”
白如黛頓時失望,哀嚎道:“為什麼呀?”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帳後半掩的鳳眸彎了彎,“因為朕是個小氣鬼。”
“……”白如黛頹然垂頭,一步一步挪離龍床,回到天子指派的那張軟榻,爬上去,背對龍床抱緊自己。
帝殿之內,縈繞得全是天子身上同樣的清冷香氣,極為安神。
白如黛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已是她睡得最不踏實的一覺,夢中還在想主意,跟天子戰鬥。
良久,龍床垂沉的帳子被挑開,蕭入雲坐起來,一言難盡地盯視這一團囈語的背影,隨後披衣走出。
路過軟榻,蕭入雲看了看地上被踹掉的薄被,又看了看榻上蜷縮的人。
他彎腰,兩根手指將薄被捏起,麵無表情一拋,白如黛從頭到腳被捂了個嚴實。
她“哼唧”了聲,兩條胳膊掙紮著伸出被外,香甜地進入了新一輪夢境。
蕭入雲默立看她片刻,突然沉下臉,把她被子搶走扔回了地上。
他睡不好,她也別想睡好。
*
後半夜,停歇未幾的雨又瀝瀝下了起來。
如意守在外殿,見天子走出來,不由嚇了一跳。
“陛下怎麼起身了?”
蕭入雲壓根沒睡,“雨聲吵擾,睡不著。”
如意挑眉,看向幽暗的內裏,“確定是雨聲?我把娘娘叫醒送回去吧。”
“不必。”天子說完這一句,便不再言語,接過宮人遞來的手爐,步出殿外。
潮濕的雨氣撲麵而來,他剛要走上長廊,被如意一把拽住,“燒才退下去,作死別當著我的麵。”
蕭入雲後退半步,又強行被她在肩頭壓了件氅衣。
蕭入雲輕聲抱怨:“要喘不過氣了。”
如意一語中的,“那是你心事重,與我有什麼相幹?”
“……”蕭入雲隻得閉了閉眼,默默將胸腔裏的淤堵忍下。
半晌,他眼神恢複清明,問道:“晉州那邊有消息了嗎?”
如意:“還沒有。”
蕭入雲又是半天不說話,靜靜望著眼前雨幕,宮燈曖昧不明,黑夜如墨,銀絲如針,殿宇鬼影重重。
最高聳那一幢,突兀地冒出一叢重簷,在雨中暈成一團濕影。
那是摘星樓。
對麵就是藏書閣。
一個看上去就不愛讀書的人,突然說想讀書,必有不可告人的隱情。
蕭入雲:“出入藏書閣的令牌,還有嗎?”
如意訝然,“有是有的,隻是得花些功夫找找。那地方陛下不是不愛去嗎?嫌陰氣重。怎地又想去了?”
蕭入雲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