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巧合
一路跟下來,尤其是看到江北小屋裏的場景,朱小雨回來的意圖,韓江也猜了個大概。
韓江想,跟蹤被對方發現的確有些尷尬,但對方既然這麼坦然地說明了接下來的動向,那自己一個大男人也沒有必要藏著掖著了。
更何況,關於朱小雨的疑問還沒有完全解開。
位於鬆林縣北麵山坡上的北林墓地,在一片稀疏的鬆樹林之中,背靠山巒,麵向鬆江,被當地人視為風水寶地。
這天上午,陽光充沛,沒有了昨日的陰霾。
路邊停了幾輛轎車和一輛小客車,墓地中正在舉行著安葬儀式。韓江站在不遠處的人群中,假裝自己是親友中的一員。
灰色的墓碑上寫著“朱平貴1968—2019,郭紅霞1969—1995,合葬之墓。”
下麵配有一列小字,“女,朱小雨立。”
朱小雨穿著白色孝衣,跪在墓前,旁邊的幾個中年人,正是昨晚飯桌上的幾人。
他們在墓前點燃各種紙人和紙馬。紙人和紙馬冒出火光,夾雜著滾滾濃煙,飄蕩在山坡上,幾個中年人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些什麼,隻讓人覺得像咒語一般。
簡短的儀式結束了,朱小雨站起身來,拭去臉上的淚水,向一旁送行的人鞠躬致謝。她看到隊伍中的韓江,也微微點頭示意。
人們紛紛向山下走去,韓江站在山坡上看向馬路上的車輛,有普通家用轎車,有小貨車,其中一輛黑色路虎攬勝格外顯眼,車牌號是沈F·55888,和其他的車反差明顯。
“去家裏坐會兒嗎?”朱小雨摘下了身上的白布,走到韓江身邊。
“你先忙,一會兒還要請大家吃飯吧?”韓江沒想到朱小雨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都結束了,一切從簡。”
確實,所有人頭也沒有回,沒有人和朱小雨搭話,路上的車依次離開,山坡上很快恢複了平靜。大家仿佛隻是來走個過場,完成任務就撤退。
鬆林縣沒有網約車,但有出租車的叫車電話。
兩人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朱小雨家裏。
走在鬆林縣的主幹道上,你可以看到整齊的路燈,整潔的街道,道路兩旁都是各類的商鋪和超市。
可在遠離主幹道的縣城邊緣,依然有很多狹窄的小路,周邊都是老舊的自建民房,和主幹道上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韓江走進朱小雨的家中,院子裏堆滿了啤酒瓶子,還有各種廢銅爛鐵,像一個垃圾回收站。穿過狹小的院子,屋子裏也是一副破敗的景象,牆角上結滿了霜,屋內寒氣逼人。
從墓地到這裏的路上,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韓江隻覺得心裏充滿了歉意。進屋看到這樣的場景,他依舊沒有說什麼,而是轉身回到院內。他找來了可以生火的木材,又找來一個破桶,裝了些煤,回到屋內。很久沒有生過火的小火爐,他蹲在那裏,折騰了一陣,終於將煤炭引燃。煤炭在爐子裏發出暗紅色的光,屋內終於有了一絲熱氣。
朱小雨始終站在那裏,沒有開口。
韓江站起身來,“抱歉,我不知道你父親的事。以為你回鬆林縣……”
不等他說完,朱小雨便回應道:“你以為我和秦衛東有什麼關係是吧?”
韓江沒有作答,她接續說著,“你還是懷疑為什麼那晚我恰好就在天台吧。昨天我發現你戴著墨鏡上了客車以後,就知道這個問題你是不會罷休的。也好,你是警察,我也沒有犯法,跟你說了也沒事。”
她拿來兩張破舊的椅子,擦了擦上麵的灰塵,示意韓江坐下來。
朱小雨從自己童年時失去母親講起,大學畢業之後,她和大學時的男朋友王宇飛,一起留在沈河市工作。兩人畢業時有很多選擇,但作為窮苦出身的孩子,解決經濟問題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最終他們都選擇了開出最高工資的瑞陽地產。
在房地產如日中天的年月,兩個人兢兢業業,工資加上績效獎金,便有了一些積蓄。王宇飛在工程建設部門工作,獲得了升職的機會,時常陪總經理參加各種酒局。公司開發的向陽家園,他也拿到了內部購房資格,可以用八折的價格來購買期房。兩個人掏空積蓄,總算可以期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可時常與有錢人打交道的王宇飛,開始向往更大的成功,逐漸不滿足於工作的收入,他開始玩股票和基金。後來又覺得不夠刺激,便開始網絡賭博。走到這一步,他已經是執迷不悟,借了各種網貸和民間高利貸。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號,王宇飛被撞身亡,朱小雨才發現,他們的那套期房早已經被王宇飛抵押了出去。禍不單行,沒等朱小雨從陰影中走出來,三天後,鬆林縣又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
朱平貴自從妻子離世後,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無論誰勸他戒酒,都會引來他的不滿。不讓他喝酒,就是不讓他活了,這是他的常用回應。最終,維持他生命的酒精,也要了他的命。這天深夜,朱平貴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在沒有路燈的小巷裏,他倒在路邊睡著了。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凍成了冰坨子,靠著一麵破牆,坐在那裏,一隻手臂伸向前方,凍得定了型。期待的房子沒有了,本想住進新房以後,接父親來城裏住,沒想到一切都來的這麼突然。
“那套本屬於你們的房子,就在秦衛東出現的五號樓吧?”韓江不禁問道,他隱約感到了事情的緣由。
“是的。買了期房以後,從房子沒動工開始,我每周都回去看看。幻想著以後能有個自己的家。”
朱小雨兩眼通紅,望著天花板,“跨年夜那天,我喝了不少酒。那套房子就在五號樓十五樓。我想最後看看那套房子,雖然它已經屬於別人了。然後,我去了天台,又喝了兩瓶酒,看了會兒煙花,那天的煙花很美。我用手機寫好了遺書,設置成定時發布,覺得活著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她說到這裏,語氣中竟有一些坦然。
韓江訝然,他沒想到朱小雨去五號樓竟是為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別這麼想不開,畢竟還是會……”韓江苦澀地勸道。
“還是會有人關心我的,對吧?”她擦擦眼淚,麵露苦笑,“昨天晚上那些人,你應該也看到了。我爸去世以後,他們關心的是,來搶奪這套房子。關心的是我爸欠他們的錢,我會不會還。”
這棟老房子,是朱小雨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朱平貴婚後一直住在這裏。這裏位於縣城南麵的邊緣,縣裏要在南麵的山上鑿一條隧道,這裏需要建一條高架橋連接隧道,所以就一直傳言會被征地拆遷。朱平貴死後,兄弟姐妹們炸了鍋,關注的重點根本不在凍死的朱平貴身上,而是祖上留下的這處不起眼的房子,未來產生的拆遷款該怎麼分。
父親去世後,短短三天時間裏,朱小雨每天接到不同的親人打來的電話,每人一套說辭,每人都對她提出不同的要求。有的幹脆打電話來直接把朱小雨痛罵一頓,讓她不要打老房子的主意。經曆了太多的她,實在經不起折騰,幹脆躲在沈河市不敢回來,這就又落下了個不孝的罪名。在這些親戚麵前,朱小雨已經成了罪人。
韓江聽了這些事直搖頭,想來這些親人是壓垮朱小雨精神的最後稻草。
“不過我現在想開了,昨天晚上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就好像在現場看話劇一樣,隻當是他們在認真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也和他們表態了,欠他們的錢,我一分都不會少。這裏如果拆遷了,他們自己去商量怎麼處理就好,權當我不存在就行。”朱小雨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輕鬆。
“好,這些人以後不再見麵也好,免得你再難過。”
“不要擔心我,我不會再產生那種念頭了。說心裏話,是你那一槍救了我。如果當時不是你突然出現,給了我一槍,我可能已經跳下去了。”
“中了那一槍之後,我考慮了很多。覺得反正人總有一死,誰也逃不過,堅持著活下去,說不定還有一些美好等著自己。真心感謝你,當然,還要感謝你媽媽,每天都去醫院看望我,我很久沒有感受過那樣的溫暖了。”
韓江麵露尷尬的笑容,臉上漲得通紅,直撓頭。
說完這些,朱小雨像是解開了眉頭間的枷鎖,臉上透露著釋然。“把這些說出來,感覺心裏輕鬆多了,是該有個人傾訴一下。一直不知道該和誰說,剛好你一直懷疑我為什麼那晚會在天台,你就委屈一下當個傾聽者吧。”一邊說著,她滑動著手機,打開了QQ空間。
“這是那晚寫的遺書,可以證明我說的話,本來設定的第二天清晨發布,我沒有刪除,如果你想看,也可以看一下。”
韓江認真地點了點頭,接過手機,仔細讀著手機上一行行的字:
我曾經拚盡全力活在這個世界上,
曾經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給世界增添一絲溫暖。
也曾希望有一天這世界能向我展露微笑。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我的努力沒有帶來幸運。
我感到很累,以至於累到不想抱怨這個世界,
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這個世界將不再有我存在,
就像我從未存在一樣,
活著的人們,祝願你們能擁有幸福。
但願我也能得到你們的祝福,
祝我下輩子能當一隻貓,
在貓咖裏無憂無慮地玩耍,
當你們走進貓咖,
看到在陽台上懶洋洋的那一隻,
也許就是我……
看到這裏,韓江感覺眼前一片朦朧,一滴眼淚不受控地滴在了手機屏幕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這個女生,是脆弱,還是堅強。他隻覺得自己深陷於手機上的文字,能夠感受到那天晚上朱小雨心中的那種飽含著善良的絕望。
此時,一輛車牌尾號888的黑色路虎緩緩向小院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