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崔遷山收起了那副謙和恭敬的嘴臉。
原本微微躬著的身子,陡然變得強硬傲然,幽深如火燭般的眼睛緊緊盯著魏鬥煥。
而魏鬥煥依舊神情淡漠,隻是身上驀得暴起懾人之氣,竟迫得崔遷山悄然退了一步。
先前悄聲議論的金吾衛府兵,不知什麼時候也都一片沉寂。
以他們的心智閱曆,隻察覺到氣氛有些凝重。
隻有鄭意臉上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似乎早有預料。
鬧到如此地步,已經不是崔遷山一家之事,而是關乎河北崔氏的顏麵。
老家夥又怎麼可能一味退讓?
“魏大人是執意要與老夫做對了?”
權衡再三,崔遷山終究沒有說出“崔家”二字,隻是把自己擺在台麵上。
有道是事不過三。
他幾次折節下交,當著眾人的麵甚至不惜抬舉那小娘皮。
卻不想他素來得心應手的綿裏針,今日竟遇上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人在我手上,崔大人不妨來奪。”
魏鬥煥劍眉微挑,淡淡回道。
“帶走。”
說完,他再不理會場上諸人,直接從崔遷山和鄭意之間穿行而過。
身後金吾衛見狀,隻得押上崔謹書,護著那位小繡娘跟上自家大人。
崔謹書此時一言不發,像是認命般低著頭。
沒人發現他臉上的陰鷙。
崔遷山臉色鐵青,目光緊緊盯著魏鬥煥的背影。
直到所有金吾衛都從身邊走過,他忽然發出幾聲尖厲的冷笑。
“哈哈——”
“老夫多謝崔郎將。”
“希望崔郎將能代老夫調教好那逆子。”
“實在不行,老夫也可以去你金吾衛的大牢裏收屍!”
魏鬥煥腳步不疾不徐,聽到此話時頭也不回。
“若是那小繡娘家有任何事,哪怕隻是走水燒了院牆,我定會通知崔大人收屍。”
此話一出,崔遷山差點一口老血吐到鄭意身上。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
上午發生的事,午飯時候就已經傳遍整個長安城。
就連酒樓茶舍中,也有不少平民百姓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錦繡坊裏的那場對峙。
庶民隻把這些當作與人賣弄的談資,充其量隻是小小漣漪。
真正的漩渦,卻隻激蕩在長安東、西城裏的那些高門院牆裏。
“通知你的人,這些時日收斂些,別觸了姓魏的黴頭。”
吳國公府,內院一間木室中,一張桌,兩隻椅。
一位須發皆的老者微閉雙目,手上摩挲著一串念珠。
任誰也想不到,戎馬一生、殺人無算的吳國公,到老竟然信了佛陀。
“陛下老來昏昧,居然在此刻對邊地胡人大興刀兵,國公還怕什麼?”
對麵,一名身著紫袍的年青公子品一口香茗,輕聲回道。
按大乾朝禮製,三品以上才能著紫色服飾,顯然此人身份很是尊貴。
吳國公聞言雙目微睜,帶著幾分昏沉看他一眼,又輕輕闔上。
“你最好對陛下恭敬些。”
紫袍公子放下茶盞,修長玉白的手指撣撣衣襟,似乎想拂去錦衣上的某些東西,最後隻是無聲地笑了一下。
此處是吳國公府的後院花房,佑大的花園裏,就隻建了這麼一座房子。
吳國公斷不是怕被第三人聽到自己剛才的話。
既然如此,那他所畏懼的,隻能是遠在北境的大乾皇帝陛下。
帝王之威,竟至於斯?
“尤其是在老夫麵前!”
似乎感應到紫袍公子的心思一般,吳國公又緩緩補了一句。
其實他很不喜歡眼前人。
年輕人雖然手段淩厲,心思縝密。
但人無畏,隻能說明人無知。
這些新長起來的小輩,終究是沒見識過雷霆之威,心性難免會生出輕浮之意。
而像他這樣黃土已經埋到脖子的老不死,更喜歡舉輕若重。
一如當年他對南越蠻夷犁庭掃穴時那般,獅象搏兔,亦用全力。
“老夫當年之所以執意要出動八萬大軍征討交趾,怕的是困獸猶鬥,圖的是萬無一失。”
吳國公撚動念珠,語氣有些不甘。
明知道眼前人根本聽不進去,他還是想把自己窮盡半生才明白的道理傳授出去。
有些事當時不知,日後再想起來總歸會懂。
他自己年輕時候不也這樣麼。
“何況,天威非......”
聽到眼前人的啜飲聲後,吳國公終究放棄說教,轉而端茶送客。
“你走吧。”
“告訴那人,鴻臚寺少卿隻能死在陛下手上。”
“包括他家妻兒老小。”
紫袍公子“諾”了一聲,起身走出花房。
可憐韋少卿,連自盡都不能。
也是,勾連金戎國主,這誅族的大罪,隻能拿韋少卿的闔族性命來平息陛下的怒火。
“韋智,怪隻怪那金戎國主無能,竟能被生擒活捉......”
紫袍公子笑著呢喃一句,隨手折下一叢開得正豔的花枝,嗅了嗅又扔在地上。
一腳踩過後,那叢花枝枝葉連同花瓣,齊齊陷入泥土。
......
金吾衛,大牢。
“杖八十,五日後讓京兆府的人提走。”
魏鬥煥吩咐手下人。
手下人聽了,不禁都暗自咋舌。
裴行遠也是微微搖頭。
“魏郎將,八十杖,你覺得崔謹書能撐得住?”
知道你聖眷正隆,但陛下的差事不是這麼辦的。
何況聖心難測。
但這些話裴行遠不可能說出口。
魏鬥煥直視裴行遠,淡然一笑。
“他要扛不住,就得勞煩裴將軍通知崔侍郎收屍。”
說著便向大牢外走去。
“對了——”
“請裴將軍下令,讓其他幾位巡街使留意那小繡娘家的情況。”
“我可是跟崔侍郎保證過的。”
裴行遠聽得一頭霧水。
直到鄭意趕回來後,他終於明白魏鬥煥說的保證是什麼意思。
“大人,崔侍郎親自去京兆府拜會薛大人了。”
同為右金吾衛郎將,鄭意其實既不怨恨魏鬥煥,也不羨慕魏鬥煥。
所謂過剛易折,再硬的刀也難免折在沙場。
有些事他知道不能過問,所以隻做自己該做的。
比如,向自家將軍彙報崔侍郎的動向。
“他見不到薛從如的。”
裴行遠眯著眼說道。
鄭意心裏一驚,卻隻當作沒聽到。
“確如大人所言,京兆府的人說,薛大人奉太子之命,進宮去了。”
裴行遠也像沒聽到一樣。
五日後才讓京兆府提人,他是拿準了崔家束手無策?
又或者,他在故意給崔遷山時間?
他總不會是盼著崔家打上我金吾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