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塢,清晨。
碧蓮端著茶盞進屋時,宋長樂正倚在軟榻上穿針引線。
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吵得人心煩,卻隻見她指尖銀針翻飛,在素絹上繡出半片綠葉。
“蘭芳院派人來傳話,姨娘需再調養些時日。”
碧蓮將茶盞擱在螺鈿小幾上,小聲抱怨。
“夫人明明收了您的《女戒》,怎麼還不解禁足......”
宋長樂聽出了她語氣裏的焦躁,抬眸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是啊,禁足不解,這丫頭怎麼好去丹桂院報信呢?
“夫人自有夫人的道理,你一個丫鬟,倒比主子還急?”
碧蓮臉色一白,連忙低頭。
“奴婢不敢,隻是擔心姨娘悶壞了......”
宋長樂咬斷絲線,唇角浮起淺笑。
“夫人待我恩重,禁足也是為我好,免得我初入後院不懂規矩,衝撞了貴人。”
她這話說得溫順,眼波卻似不經意地掠過門外廊下打掃的香蘭。
碧蓮暗自撇嘴,正要退下,忽聽宋長樂輕笑一聲,嗓音溫軟得好似浸了蜜。
“天兒這樣熱,去給我盛碗冰鎮梅子飲來解解暑吧。”
她指尖輕輕摩挲著繡繃上的絲線,眼底閃過一絲譏誚。
薛明珠那樣事事求完美的人,冰飲的方子沒學透,怎麼可能隻來一次?
更何況......她那樣精於算計,又怎會容許這爭寵的利器,落到別的姨娘手裏?
果然,晌午剛過,院外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院門被推開時,宋長樂正半倚在軟榻上,指尖輕輕揉著太陽穴。
她麵色蒼白,連唇色都淡了幾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
薛明珠款款踏入內室,見宋長樂仍臥在榻上,柳眉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青柳立即會意,厲聲嗬斥。
“宋姨娘好大的架子,見了夫人竟敢這般怠慢!”
香蘭慌忙上前攙扶,一邊賠著小心道。
“夫人明鑒,姨娘今晨起身就頭暈目眩,方才還嘔了一回,實在是......”
話音未落,宋長樂突然悶哼一聲。
她身子微微蜷縮,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小腹處的衣料。
薛明珠眸光微動,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既是不適,何必強撐?本夫人向來體恤後院姐妹,青柳,去請府醫來給宋姨娘瞧瞧。”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
“順道也替本夫人請個平安脈。”
若宋長樂裝病,正好當眾揭穿;
若真病,便顯得她賢惠大度。
不過片刻,醫女便提著藥箱匆匆而至。
診脈時,屋內靜得連窗外的蟬鳴都顯得刺耳。
薛明珠端坐主位,腕上搭著一方絲帕。
醫女指尖微動,眉頭卻漸漸擰緊,半晌才遲疑道。
“夫人脈象沉澀......似有寒邪入體之症。可是近日用了什麼寒涼之物?”
薛明珠猛地抽回手腕,帕子滑落在地。
“荒繆!本夫人的飲食起居一向精細,何來寒涼之物!”
醫女額角滲出細汗,斟酌著詞句。
“盛夏時節,許是…冰飲用得多了些。好在尚未傷及根本,隻是…”
她咽了咽唾沫。
“這脈象沉澀並非小事,寒邪滯留胞宮,日後更需精心調養。”
這話說得委婉,但薛明珠何等敏銳?
宮寒之症,最難求子。
她眸光驟冷,視線緩緩移向宋長樂。
青柳當即厲聲嗬斥。
“宋姨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冰飲中下藥,害夫人傷身?!”
宋長樂渾身一顫,倉皇抬眸時,眼中已噙滿晶瑩淚光。
“夫人明鑒!妾身怎敢?那梅子飲妾身自己也日日飲用,若真有問題,妾身豈能無恙?”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衣角,指節都泛了白。
薛明珠冷眼掃過她,沉聲道。
“去,給她也診一診。”
醫女搭上宋長樂的腕子,神色微妙。
“姨娘確有寒症,但較之夫人…確實輕微許多。”
屋內陡然一靜。
“嗬。”
薛明珠突然輕笑一聲,笑聲讓人脊背發涼。
“同樣的井水,本夫人不過飲了一次就這般嚴重,你日日飲用反倒無礙?”
她緩步逼近,繡鞋踩在地磚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宋長樂像是被嚇壞了,茫然睜大眼,聲音細若蚊蠅。
“妾身不知,或許妾身出身卑賤,身子糙慣了......”
話未說完便掩唇輕咳起來。
薛明珠眼底閃過一絲嫌惡,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用帕子虛掩住口鼻。
宋長樂停住咳嗽,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細細分析。
“這兩日,除了井水,妾身與夫人唯一同用的,便是那果籃裏的瓜果了。”
她聲音陡然拔高,
“府醫不如也查查這兩日的吃食?碧蓮,去把昨日用剩的瓜果取來!”
碧蓮渾身一僵。
薛明珠這才注意到這個麵生的丫鬟。
她根本不記得落花塢下人的名字,但宋長樂使喚得這般順手,顯然日常飲食都是經此女之手。
“回、回姨娘。”
碧蓮聲音發顫。
“瓜果是生鮮,天熱留不住,昨日便用完了......”
宋長樂“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指尖輕輕抵住太陽穴。
“啊,妾身想起來了......昨日用果籃時,有個柑橘滾落到床底,許是還沒來得及打掃。”
她抬眸,目光落在碧蓮身上。
“碧蓮,你去床底下找找,看還在不在?”
碧蓮渾身一僵,臉色刷地慘白。
她下意識地看向薛明珠,又飛快低頭,細聲細氣。
“奴、奴婢這就去......”
薛明珠眯了眯眼。
這丫鬟的反應,不對勁。
“慢著。”
她冷聲打斷,視線在碧蓮和宋長樂之間掃了一圈,忽地冷笑。
“青柳,你去。”
青柳立刻應聲,大步走向床榻,俯身探看。
不過片刻,她手裏便捏著一個沾了塵土的柑橘回來,恭敬奉上。
“夫人,找到了。”
薛明珠接過柑橘,指腹輕輕蹭過表皮,灰塵簌簌落下。
她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府醫。
“好好驗驗?”
醫女光潔的額前沁出細密汗珠,纖指微顫著上前。
柑橘表皮光潤無瑕,唯蒂處隱現一絲針尖大小的孔洞,若非凝神細察,幾不可辨。
她眸光微沉,從醫藥箱中取出銀刀,刃尖輕抵針孔,徐徐劃開。
一縷幽微的苦氣倏然逸出。
醫女容色煞白,踉蹌退後。
“這、這是......寒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