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擬蒺藜銜(終)
早間清晝微明,臨滄渡口畔天色灰陰,落了零星兩點小雨。崔岷召了隨行二十船工,甲板上風聲大噪,講訓幾句,各人解散忙活。
越欒混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將人皮麵具扯了扯。
穩當、牢固,好歹能管一天不掉。
她眼下雖比同齡孩子略抽條了些,同青年力壯的夥計相比到底勉強。她隔夜裏墊了肩頭、肱股,又揀了些皮蠟調出張薄麵具,邊緣處灰草水敷過,勉強湊出副少年形狀。
崔家治下極嚴,管事的是個叫崔三的,年紀約莫三十上下,身量墩矮,如一團揉發的麵。瞧著白麵團鼻,甚是和氣富態,卻生了一雙鷹眼,早間她剛進貨艙,就被揪住:“這夥計,你瞧著眼生,從前沒見過呢?”
她堆出一個笑:“小的是船上丘老五的堂侄兒,家叔腿疾犯了,我來代他一班。”
崔三的在點卯的牌子上紅勾一點,臉色已不大好看,“老爺早吩咐過,代班不是私下裏說通了就算。下回記得叫他提前到我這裏報備一聲!”
她連連稱是,臉上的這張假皮有意捏得醜了,黃眉縮眼,點頭哈哈時更像隻猥瑣的瘦猴兒。崔三罵不出難聽的,手一揮,撤步走了。
船裏堆疊的大部分都是茶葉、絲綿。越欒上輩子死於滇西,於茶行生意多少略有耳聞。不動聲色在貨物外包上捏了兩把,隱隱透著一肚子說不出的古怪。
雲州水係零星流汀州破碎,多為瀾滄江支幹支,又因臨川滇茶馬一道,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埠口,歸順寧府直轄。當地人情風物並不足揚名,硬要說一樣,便是普茶。
普茶多為滇人所飲,柔枝銀毫,分毛尖、粗葉兩類,蒸燒成團,比之江浙名山內的香茗大有不同。加之山高地遠,與中原少有往來,眼下尚看不出氣候。
雲州境內,隻有大朝山向外出產普茶。崔岷一個市易必擇優的大徽商,怎麼不先去普洱、猛泐那邊的大莊子,先跑來這小地方?
船身顛簸一下,越欒向外探望一眼,船行漸穩,兩岸碧峰如漆,尖伶伶聳在堤岸兩側,正是去往大朝山的方向不錯,略略寬下心來。
崔三的粗嗓子亮了出來:“各位打迭精神起來了!老爺臨行前吩咐過的,這趟是個大生意,挑了我們幾個來是器重,等回了應天,什麼賞錢份例,都是不會少的!”
“是!”
數十人一齊應答,崔家的下人用的多是南直隸一道的江南漢子,手下都極麻利,越欒於茶葉包裝一事還是不慎熟練,餘光緊瞅著身邊那人的手,正有樣學樣,眼神一個飄忽,轉眼看那頭的夥計已經封了罐頂,又扯了張草紙,封下一個。
她幹幹瞅著手裏的結繩,卻還是一團糟麻,閉眼心下一橫,左右不就是裹起來麼,囫圇扯了個十字封,瞧著和旁人封的也大差不差。
正要塞到貨架上,肩頭被人輕輕一按。
“你,來把這罐子再封一下。”
一回身,麵前人已經換上一副青藍直䄌,袖著手,一雙長鳳眼不鹹不淡地望著她,正是崔岷。
十數雙眼睛齊齊掃過來。
越欒欠身禮道:“老爺,是哪個罐子?”
崔岷一聲不吭,把她糊弄上去的罐子拿下來,解開最上頭的草紙、繩結,又開了罐,伸手抓起一把,釅釅茶香撲鼻,五指一散,綠紛紛的葉片盡數傾倒下來。
“從裝罐開始,重新封裝。”
他帶來的多是江浙茶,陶罐密封,水運茶葉最怕沾潮氣,包裹隔層裏又塞了稻草、莎紙張等濡水材料。這麼裏外三層地剝下來,翻卷豆皮一般,越欒已經微微傻眼,頓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是。”
剛一上手,崔岷便眉頭大蹙:“碎葉的要擱在上頭——從前在府上,誰這麼教你的?”
“忘記了。”
越欒手上不停,盡力要扮得麻利。終於把罐口壓了瓷實,開始裝封裹紙,崔岷又道:
“莎草紙要裹在稻草外頭,這也是‘忘記了’麼?”
崔三笑嗬嗬上前來,“老爺,這個是丘老五家的侄兒,老五他來到西南,濕得難受,腿病又犯啦,換班是和我說了的。”
崔岷卻不語。半晌道:“知道了。”又在艙房內悠悠巡視一通,正要折返回去,又在越欒肩頭一點:“隨我來。”
這艘船體量不及停泊在雲州渡口那艘的一半,內裏構造卻是一樣嚴密精巧,上下三層,貨物鋪底,船工歇在上頭,中層布設幾間廂房雅間,供崔岷批賬冊、待客。
越欒默不作聲,跟上二樓,兩個女侍者站在門前,撩了簾鉤,撲麵又是熟悉的木樨暖香,隻見四麵赤黃燭光,房內琴書案幾,瑟瑟可人。
這地方處處素淨儉樸,唯有堂屋正中一大麵四君子花麵屏,畫幅巨大,不像尋常家設。
崔岷在那繪著蘭草的一扇前坐下,沏了一壺茶水,這才緩緩道:
“喬姑娘,這裏都是男人,實在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越欒抿嘴,仍是佯裝不解:“‘喬姑娘’是哪一位?”
崔岷笑了一聲,邊上一個女使已經端上了淨水、皂角,崔岷道:
“把臉擦了。”
見他已經看出,多說無益,越欒不碰那銅盆巾帕,反手伸手摸向發際、耳根,誇嗒扯撕那下一大張假麵皮。
端盆的女侍手輕輕一縮,立時臉也白了。崔岷卻揚了揚眉角,“拿來我看。”
他轉著那張假臉皮,又透著燭燈一照,見那眉目口鼻七竅透光,甚是新奇:
“你手藝這麼好,怎麼封罐裝茶學不會?”
越欒恨得牙癢,卻不能顯露,囁嚅道:“我在船幫裏自小就學這些,學不會,嬤嬤要打的……茶,茶我沒喝過。”
崔岷默了一晌,把那張假臉折了放好,道:“那你也不必騙我。你裝不像的,我帶來的百十船工,長什麼樣子,我一個個都記得清楚。”
越欒麵上紅得幾欲滴血:“崔相公,我……我不是有意的。”
“你既是喬家的小姐,不是船上傭工,便不必如此和我說話。這些口癖,都該改了。”
越欒更小心:“是。”
“但是呢——”崔岷繼續道,卻止住了。
案台上燭火畢剝,燭心跳出三兩點蠟油。他拈了巾帕仔細將那一塊蠟漬擦淨,轉身吩咐,“這蠟燭油灰濺得太厲害,拿去換一根。”抬手屏退了左右。
女侍稱喏,房中再無第三人,崔岷才續道:“但是,你也不是喬家女,對吧?”
越欒背脊一僵。
崔岷冷眼笑道:“這趟船上的人都不會同我說謊,你要是有什麼借口,最好足夠嚴實。”
越欒語氣放得更軟,“崔相公說不是,那便不是吧。”
崔岷一哂,“不用來這套。”
袖口抖擻兩下,掉出個黃簿子,“我買人,難道不要過籍契的麼?你打小就沒有出過滇西一帶,被船上的老嬤撿到時周歲都不滿,怎麼會是喬小姐?”
“再者,你這名字,十年前才登上的簿冊,是船上的一個姑娘給起的,原本也不是喬月欒。”
紙頁攤在桌上,邊頁翻動,上頭墨字清清楚楚,正是越欒的籍貫姓氏,“你也不要存什麼僥幸的心思,一旦回了姑蘇,喬老爺那頭要交接籍冊,遲早暴露無遺。”
“我買錯了人,將你退回去,再找個對的過來,你說你那嬤嬤,會不收你麼?”
他說一句,越欒心中便沉下一分,再看崔岷臉色,更是陰晦。心中一橫,雙膝猛落在地,頃刻就落下兩串淚:“大人,我是實在沒處可去了……”
崔岷收了簿冊,“沒這個道理。你沒處可去,我就一定該留你麼?”
“我端茶倒水,打雜、針指活計都能做。”
崔岷向艙門一指,“我這裏也不缺人。”
越欒又回想起昨日搬人,“我力氣也大,能抵你五個船工,隻要一分工錢!”
崔岷照舊搖頭,“我出不起五人的工錢?”
越欒牙關已經咬得發癢了。他早先就知道她不是什麼喬小姐,在船上不說,下船時也不說,憋到這時候揭穿了,很好玩麼?
這種人未必心壞,實則是喜歡捏著一處短的漫天要價,他要她先開這個口。
“那大人,要我做什麼?”
崔岷俯下身子:“會脫衣裳麼?”
越欒心下立時了然,暗自哧地一笑,崔岷等著的就是這句。
她從前在點鵲樓中執勤,於此事實則倒沒有多少忌諱,隻是眼下還是個人事不經的女娃,倒不能太過顯露。
她緊張地搓著袖擺:“不,我不會……”
“你是船幫裏的人,從前服侍你們姑娘,沒有學過?”
她不接這茬,咬唇一聲不吭,終於慢慢抬手,解開襟口的繩結。
崔岷卻一把抬手製止,道:“會就行。”
“要我留你在船上,也容易。等下了船,到雲州市鎮的時候有處莊子要驗身份,屆時需你脫衣,你幫我過了,我給你贖身,脫籍後再給你一千兩黃金。”
越欒臉上還串著兩掛淚,心下又是大疑:“是什麼莊子?”
崔岷卻負手道:“你再問別的,就算了。”
“我不要黃金。”越欒緊了緊衣袖,猶疑道:“我就在窄水街口下船……其餘的不麻煩你。”
“有急事?”
她一點頭,“我要找人。”
“是船幫裏的朋友?”
越欒不答,瞪著一雙眼睛緊瞅他。
崔岷笑了一聲:“你們在船上說的話,我都會聽到的——那你打算怎麼去?直接回去雲州市鎮的船幫找人?”
她小聲道:“不行嗎?”
崔岷搖頭,“那裏匪兵更亂,他們知道你是幫裏逃出來的,就要再抓你回去。到那時即便是官府去找,他們咬死了沒見過你,你怎麼辦?”
其實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忌諱,不必答應他。在匪幫這種隻認拳腳的地方,越欒有一萬種脫困的法子。隻是——
崔岷躬身平視著她,他兩眉較旁人略長、略寬,這張臉很輕易就能顯得坦蕩清白,因而也最適宜藏汙納垢:
“你的朋友的事,我也能幫你一並打聽到。事成後,這一千兩黃金也照樣是你的。”
隻是在滇西這樣的地方,值得花千金打點一個下人的事,多半非反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