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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美人麵不識美人麵
愫刀

第8章

夜柵集茶檣(五)

他話音剛落,場上一時間靜默。

自進門到現在,唐承毓確實不曾承認過他是三秋社現任當家!

唐承毓麵如沉水,微微笑道:“崔老板,我是實心來與你做生意的,倒被你繞迷糊了。”

天頂上四方金剛力士應聲睜眼,八顆眼珠子溜轉一圈,齊齊定在了崔岷身上。

崔岷坐定不動,溫聲道:“崔某從江浦縣過來,走水路一千五百裏,曆時月餘。又進到大朝山中,當然也不是陪三秋社戲耍的。”

唐承毓仍一副笑臉,聲音已冷下來:“枉費你還肯稱我一聲‘老板’,原來也一直按著份疑心,覺得我不是‘老板’呢。”

“這是哪裏話?做茶行生意的,買方稱山客,賣方稱水客,見了麵,都稱一聲‘老板’,都是俗成的方便而已。隻是崔某這趟來做的生意幹係甚大,見不到三秋社的大當家人的廬山真麵,也是不放心的。”

唐承毓手指發力,碗中鬆蘿茶湯芽葉沉浮飄遊,與他已經習慣的雲州普茶氣味大有不同,“你要我們多少茶?”

崔岷指蓋在匣麵上輕輕一扣,“我要的茶,眼下雲州的千百茶工、茶莊一齊趕工,也未必能製得出來。”

唐承毓冷冷一笑:“既是這樣,三秋社胃口再好,也供給不起這個給量,崔老板何須多問?”

崔岷道:“可要是傭工、茶機可以從徽州來供給呢?”他將茶盞向前輕輕一推:“我與唐老板的這趟生意,不單單是要從雲州買茶,而是想要個長久的往來。”

唐承毓坐定不動,那一莖低光荷明明爍爍,即便說是贗品,單看著工匠雕工,也足抵百金,貢入京中也毫不遜色,放在雲州縣、順寧府上更是遍地難求。

一陣油花刺啦聲音,阿柿這時從後廚揀出兩樣春卷,歡歡喜喜蹦向前廳。果子油黃金麵,膨得香脆可人。

唐承毓沉聲斥道:“怎麼上了這東西來,沒見崔老板的香茗擱這擺著麼,串味了怎麼好,還不快些下去!”

阿柿撇撇嘴,渾濁的白眼向後一翻,退了下去。

房中毫無聲息,半晌,唐承毓終於道:“雲州地遠偏僻,普茶在此蝸居多年,也並非沒有道理。實在不是我不識好歹——”

“隻是,若要向崔老板說的那樣南北亨通,長久往來,就更要關係到通路、茶引,諸多幹係,牽連甚廣,恐怕也不是你我兩個空口動動嘴皮能說動的。”

崔岷略笑笑:“想來在順寧府地界上,三秋社最不愁這樣的打點。恰好,我也不怕走動。”

越欒暗皺眉頭,茶鹽邊貿是方略大政,這可不是州府一線上的打點就能說動的事情。這三秋社就算背倚玉樓幫,又從哪裏搭得上這條線?

唐承毓起身重新一禮,汗顏道:“崔老板好眼力,鄙人唐承毓,隻是個三秋社的賬房管事。當家的年年不在這頭,讓我暫代著來料理些雜事。不想崔老板一雙慧眼,倒顯得我們裝怪了,讓二位見笑。”

崔岷回禮,“大當家謹慎持家,肩上擔的幹係重了,理應如此。”

“說笑了,我們龜縮雲州一隅,到底隻是本分生意人。”唐承毓長歎一聲,“崔老板所說的事情,許多大當家也從未讓我經手過,我留在這裏奉陪,怕是不妥啦。”

“二位如不嫌棄,不如今夜就在山上留一宿,我這邊立即知會大當家,到得明日午時,還請小弟在府上開張宴席,有什麼生意也不怕慢慢商量。”

越欒蹙眉,這三秋社從山腳下開始便是一時刀劍相向,一時大理力士,哪裏是留客,分明更是軟禁!

崔岷那頭卻一口應下,“是我與舍妹叨擾,還勞煩掌櫃的打點。”

跨出堂屋門時,越欒不動聲色回頭一望。桌上攤著一本未臨完的《衛氏和南帖》,字跡頗熟,待要再看,唐承毓把紙頁合上了。

她自始沒有告訴過崔岷,唐承毓這個名字,她是聽過的。

三年前她奉命前來,是已經得了京裏的消息,說陳王在滇西一帶動作頗多,其中有一項就是彙了一大批銀子買茶。隨錦衣衛在滇西茶課司裏對賬時,她見過唐承毓呈上的賬本,也見過他的這筆字。

簪花楷形體柔逸,又因轉腕力輕,因而多為閨中女眷所喜,她原以為這三秋社的掌事是個女子,卻不料是這麼個年過而立的漢子,不經意多留了心。

當時隻道這三秋社是難得的邊境仁商,賬麵幹淨漂亮,官民口譽也無甚瑕疵。加之雲州官體此前均是本地土司掌理,京中流官又是新設,聖上的意思也是事從徐緩,不好動作太大。查賬一事麵上大體過去,便也無人再深究。

哪知他們與玉樓幫還有這樣一段糾葛。

陳王、茶商、匪幫,這一串事體再連綴起來——她當年未出滇西、死於馬上,恐怕已非一句“流匪劫財”可以囊括。

她揉了揉眉間,眼下又從北邊來了個崔岷。

隻是,看今日送禮情形,崔岷原先並不認得這幫人,而是個試圖投誠的後來者。

她走到妝鏡前,濕了臉巾,在脖頸上一下、一下地抹著。她在京中的身份是宮中影衛,不同於錦衣衛一幹人馬,她的本職隻是侍奉太子安危。因此即便太子、陳王二黨間往來刺探極多,她於政事上的查探到底也不方便。

眼下改頭換臉進了三秋社,倒是個良機。

不如就跟緊了崔岷,將這一線查清了,再回京複命。

明日三秋社大當家的宴上,定然還要敲定下些事宜。這崔岷是人是鬼未定,還需她早一步試探一番。

脖頸突然刺痛,越欒“嘶”一聲,脖頸下竟生生擦破了層皮,連忙敷了粉略略一蓋。除了外廳,桌上擱著幾樣餅子、菜粑,這就是三秋社送來的晚飯了,挨個看一遍,全無食欲,徑向崔岷房中去了。

剛入酉時,大朝山傍晚後霜氣下降,天頂濛濛一片灰藍薄霧。她“嗒嗒”下了竹樓,又橫穿兩條花徑,水浴聲此時從各廂內響起,腳底仍有餘熱,空中浮著鼓子花、纏枝牡丹的釅釅香氣。

三秋社的下人正來送崔岷晚膳,越欒一進屋,看著那小格子分裝的梨肉鵪鶉、菖葉纏醬鴨、椰糕斑斕,訝然道:“你們送的菜色還不一樣呀。”

侍者訕訕笑道:“崔小姐誤會了,房裏先前送的是小點,晚膳……後廚正備著。”

崔岷添了一雙筷子,溫聲道:“不必勞煩了,她就留這裏吃。”

待那幫人退了出去,越欒盤腿坐下:“我跟你吃飯,能講話的吧?”

“能。”崔岷將兩盆子肉菜擱到她眼前,奇怪地看她一眼:“為什麼不能?”

越欒靦腆道:“我聽說你們有規矩,‘食不言,寢不語’,不然就是有辱斯文。”

崔岷啞然:“那是讀書人的禮節,我不是。”

他嘴上說著不是斯文人,做派、喜好卻極像那儒人一派,為人又有潔症,越欒眼看著他將竹筷沸水燙了,又掏巾帕擦了兩遍。若論雅致斯文的款派,京中翰林有時倒真不比這些徽商。

她挽了袖子正要動筷,崔岷抬手製止她,“慢著。”

轉身從袖囊裏摸出一包物件,一攤開,銀光閃閃爍爍,竟是足足三尺長的針包!

越欒嘴角輕輕一抽,眼見著崔岷揀了銀針在菜上試了試,對光驗了又驗,才道:“好了。”

她忍不住道:“崔相公,你怎麼帶著這東西,你——是做大夫的嗎?”

崔岷麵露不悅,“這是崔三自己放上來的。”

“哦。你沒有吩咐,崔三叔硬要塞給你;你硬說不要,他就偷偷地塞,是這樣吧?太壞了。”

她此刻鬆弛了些,尖牙利嘴的本性立刻就顯露出來。崔岷看了她一眼:“對。是這樣。”

越欒挾了一塊兒糕,瞧著他臉色問道:“你今天和三秋社,談了筆大生意,是嗎?”

“是。”

一說及這件事崔岷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垮,越欒立刻問:“你不怎麼高興嗎?”

崔岷持了勺盛湯,“做生意來來往往都是這樣,遭數多了,也沒什麼可高興的。”

越欒皺皺鼻子:“回回這樣賺,都膩了?那我也要來做生意,嘗嘗膩煩的滋味。”

崔岷笑了聲:“你哪裏來的本錢?”

越欒道:“你不是說好了,許了我一千金嗎?這就是本錢。”

“說的也是,明天宴後,我遣人送你回臨平渡口,你自己驗好籍冊,錢兩就去找崔三提吧。”

“好啊。”越欒順嘴答道,又吃了一塊糕,忽然瞥見崔岷容色沉靜,極是認真,“慢著,崔老板——你這就要我走了?”

崔岷一樂:“越老板,我不跟你玩笑的。”

越欒放下筷子,怔怔如在夢裏:“你之前不是還先問我,會不會脫衣裳——”

“是,半山驗身份時,不是已經過了麼。”

越欒一時無語。

半晌道:“你……你再讓我做點別的吧,這一千金我拿得不安心,要遭報應的。”

崔岷訝道:“你不是最討厭這莊子、討厭玉樓幫麼?現在不走了?”

越欒隻覺不可思議。

這人一步步把她帶上賊船,現在她要開始行兵布陣、籌謀計劃、長線釣魚了,他大手一揮,顯露出一顆難得慈心,寬柔地說:你快走吧。

心頭有股無名陰火,在一點點竄動,但根本沒有由頭發作出來。

崔岷見她不語,以為仍是沒能明白過來,解釋道:“你拿了籍契、錢兩,還沒地方可去,是麼?你可以去找崔三叔,錢先找個莊裏存了,每月放息——你怎麼了?”

越欒睜著一雙大眼,二話不說,竟啪嗒掉下兩顆淚來。

崔岷忙把那方帕子再遞過來:“你要是還有什麼難處,隻管提就好。”

她舉著袖子,把臉掩在臂彎裏哭了一時,又憋住,小聲道:“我的朋友還沒有找到。我要和她一起走。”

崔岷寬慰道:“這不是我答應你的第二件事麼?已經著人去找了,你安心回去,三日之內,一定會有消息。”

他說得極真,可分明今早才許的諾,今天一整天也寸步不離,哪裏見他派人去找了?

越欒道:“我不信,你派的誰,難道是唐老板嗎?”

崔岷神色微微冷淡下來,“我既已答應了,就不會食言,信與不信在你。”

兩人各自默了一晌,眼瞧著越欒舉著箸拿也不是,走也不是,臉漲得通紅,瞧著受了大委屈。崔岷又忍不住道:“為的什麼朋友,至於這樣?”

越欒強道:“不是朋友,是我姊姊。”

崔岷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話,“沒有親緣的‘姊姊’麼?”

這話是越欒極不愛聽的了,當下多少動了真火,“世上沒有親緣的人千千萬萬,崔相公的情與義,除了家眷就沒處可用了嗎?”

崔岷眉頭一蹙,忽聽得窗紙忽然颯颯作響,極似風過林梢,側眼一看,窗格上撲騰著一隻麵碗大小的青蛾!

一個少年聲音在外頭粗聲大氣道:“裏麵的,在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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