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一)
她出了艙房。
太陽是十足十的敞亮,天空淨蕩蕩不見一絲雲色,一塊極薄的琉璃殼脆瓦。
崔岷和緋魚羅在船舷前,這時節風乘東北,大片的水藻從北麵水域推來,綿綿密密堆在船身上,一片綠汪汪的披掛。三人並肩而立,一時無話。
緋魚羅抱臂倚在欄杆上,半晌道:“崇玉,你既然要進水城寨,然後呢?單槍匹馬,你拿什麼和他們擰?”
崔岷道:“你先前總不信我,不是我有意隱瞞。隻是信物未到,我也不知如何開口。”
緋魚羅訝道:“什麼信物?”
崔岷從案台上抽出一張物件:“是這封‘兵符’。”
越欒一陣膽寒,下意識插口道:“兵符,不是在陛下手裏掌著麼……”
探頭一看,卻並不是熟悉的青銅紋色,這隻是一張信箋,上麵卻是赫然一方朱砂,落的是官印!
崔岷搖頭:“自然不是真正兵符,是請官兵,來攻水城寨的憑證。”
他們這一路在三秋社、水匪中輾轉,這時突然拉扯上衙門,緋魚羅心念如電,立時明白過來,搖頭:“崇玉,不行。你這法子太天真了些。”
“若果真是調兵這麼容易,這些年趁著廢去大侯土司時,一舉攻破他們老巢便是!哪裏能能容得他玉樓幫橫行二十年?”
“更何況,玉樓幫如今在雲州地界內一家坐大,可不單單是靠的那三秋社一家供給,從外地給他們供血串通的更不止喬山久一個。他們又采三編分管,內裏秩序井然,已然盤根錯節。你向雲州請兵,他們這裏又多土司舊黨,能有幾個肯來?”
崔岷搖頭,“玉樓幫如今難破,關竅在兩處。一來,玉樓幫常年行走水上,總寨又極其隱蔽。流官這些年新設過來,多從是從京中、中原各地直派,於滇西形勢甚是生疏,難以找到位置。此次有三秋社引薦,我再領路,便能化解。”
“二則,”他展開信紙,“最要緊的是,玉樓幫與陳王母家土司頗為親厚。雲州縣內兵士又身法粗疏,更懶怠與玉樓幫結梁子。但若我們要請派的,是順寧府的衛兵呢?”
緋魚羅眉頭一頓,不再言語。
大燕開國之後,地方各級分設衛所,諸縣各地常駐軍為千戶、百戶所,各府上則設衛兵,主官為指揮使。雲州下無屬縣,地方上即是這些所兵,攏共歸於順寧府上的軍衛管轄。
崔岷磨開一支新筆,“這封信送去順寧府,請知府大人知會指揮使那邊,軍營調遣往來大約不過兩日——”
緋魚羅盯著他落筆下款,瞠目道:“不,還是不對。整兵調員也不是說一嘴就能出動的事情了,兩日時間,又要整軍備馬,時間也倉促得很,更何況——”
他斟酌一下:“單憑你這一封信,他們就能全軍出動,跟著過來麼?沒有這麼快的。”
地方州府官上不是傻子,玉樓幫的事情雖沒有明著擱上台麵,不過他們近兩年演武、通商動作已然頻繁,滇西一帶官員已多少能瞧出些端倪。
若牽涉到皇儲,哪裏還能有那麼幹脆的決斷?屆時,上下一通批示,時間早就耽擱了。
而他崔岷那時正在水城寨裏和玉樓幫實打實的“做生意”,要麼事情敗露,就是個死;要麼等官府進來,瞧見的也是他私通亂匪,徹底上了賊船,跳進瀾滄江裏也洗不清了。
崔岷緩緩一笑,將那信紙鋪開:“衛軍當然肯來的。順寧新任知府,鄧元禮鄧大人,是太子少師柳尚書的門下高足。上上個月新到順寧府就任,其餘州府官員不敢涉足的事情,柳尚書親自指派的人,他敢不敢呢?”
緋魚羅亦是瞠目:“崇玉,這些年的朝中情事,你倒都清楚得很。”
他撫弄著腰間刀格,半晌仍道:“那州府那邊,知道你這頭安排麼?若是打進來,抓你一個商匪共謀,也未有不可。”
說話間,崔岷硯下墨色已熟,他提筆寫在硯上暈開,“我先前來時,已拜謁過鄧大人,若有兵變,還請我憑這一書信,前來支援。”
越欒望著那方紅豔豔的水印丹砂,大皺眉頭,崔岷遠在應天,怎麼會和未到任的滇西長官有往來?!
他在紙上寫下一個時日,“三秋社不日就會領我前去總寨,到時候你將那胭脂蠱的子蠱放在我身上,就能給府軍那邊領路。蘇浙一帶的商貿於滇州一帶是頭一次玉樓幫的老師太自然要親自出麵。屆時州府軍一起從外頭攻進來,不怕這一回傷不動他們元氣。”
緋魚羅怔怔看著那兩指間的信箋,長長歎了一聲,“崇玉,你既有準備,這信我定然會給你送到,隻是我想不明白——玉樓幫在這遠地方,礙著你了什麼?你怎麼好端端想起來要插手這事情?”
崔岷默然一瞬,笑道:“緋魚羅,其實我的莊子與三秋社,也沒什麼不同。他更有強我之處,便是有喬山久供給,也有李大人、貴妃娘娘的蔭庇。我雖於朝中事務沒什麼企圖,卻也想著,若這次鄧大人能略認認我這點心意,往後我行商做買賣,也會容易些。”
緋魚羅定定看著她:“崇玉,你從前不是這種人。”頓一頓,又解釋道:“倒也不是說你不對——”
“我是。”崔岷道:“對不對也沒有什麼要緊。”
緋魚羅被他堵得怔了怔,終於擺一擺手:“算了算了,我替你送信去!”
越欒突然道:“我也要一道。”
緋魚羅被兩人一驚一乍唬得不輕,忙道:“妹子,你留在崇玉的船上,這裏安全,便是真要在那邊打鬥起來,也波及不到這邊水上的。”
越欒道:“我聽說,州府那邊的批示複雜,若是有什麼驗證的筆錄,我前去還能做個證人,多少……是有些用處的吧。”
她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頭也低了下去。隻有極輕極細的一聲:“我沒什麼能給琴姊做的了。”
緋魚羅也一默,“嗐”了一聲,在她肩頭大大一拍:“沒事兒!我們走,這回一定把你姊姊帶出來!”
既已說定,二人拿了崔岷的信箋,這就動身去備馬。走到門口時,緋魚羅突然頓住腳步。
“崇玉,”他略有些吞吐,“我還是覺得,你這趟太過冒進。此事一旦稍有差池,你自己可就要交代在這裏了,你可想過?”
崔岷一點頭:“這個自然。”
他急道:“你想過?你哪裏想過!阿岫呢?她一個人怎麼辦?!若是你這個兄長都不在了,她一個女孩兒家,獨守著家裏十來座莊子,要找多少紅眼——”
他一旦著急便衝口說出一大片話,崔岷靜靜聽罷,道:“你說的不錯——隻是阿岫已經死了。”
此話一出,越欒也是暗自驚訝。她這一路上多少聽過崔岷的這個妹妹,一旦提及,崔岷也從不多說,誰知竟已不在世上了。
緋魚羅磕巴道:“是什、什麼時候的事情?”
崔岷笑了一笑,隻是這一笑當真是無比疲累、倦怠:
“你們還不趁早些走麼?天已經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