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終)
崔岷自顧自道:“我不懂武功,不知道雲州的匪幫人是都能單手打碎一麵牆,還是能腿風就能劈碎窗子,隻是有一件事我清楚——”
“能在水城寨裏周旋這許久的身手,在你們雲州地界上的小船裏,不會被困住這許多年。”
越欒指尖輕輕一顫,不過在黑暗中,崔岷什麼也看不見。
崔岷笑了一笑:“我這樣說,不是對你起了什麼疑心。在玉樓幫這裏,人的過錯也未必是他自己的錯,因此你的事情、你從前的由來,我都不過問。隻是我奇怪,你為什麼不走?”
“但你方才說,人生下來便有孽債,我便明白了。這孽債一頭在你這裏,另一頭,是不是就係在你姊姊那裏?”
越欒接不了這話,她的喉頭微微發緊起來。有關月琴的一絲一毫也也不該在這時候細想,她要把她鎖進匣子裏,此時是無路如何也辦不到了。
似乎有一道輕輕的穗子輕輕拂掃她的手背,果真像什麼冤孽的繩索另一端,來來回回拖動。
越欒閉了閉眼心道:“果真幻覺了嗎?”那物件卻拂掃更加急促,上頭隱隱傳來一點鐵索的響動。
崔岷霍然站起,他也聽見了。
黑暗中憑空出現一根繩索。
二人愕然抬頭。隻見岩壁上頭漏出一點火光,搖搖曳曳,聲音是從那後頭穿出來的。他們在下頭亂轉小半時辰,哪知裂口竟在頭上!
一個影子在上頭一晃,繩索正是那頭放下來的。
待看清那影子“臉孔”,越欒立即戒備起來,“你是誰?”
這東西是不是人,難說。上頭三尺處隻有一團烏黑的東西在搖晃,依稀是女人的長發,可是臉上卻黢黑一片,分明什麼也沒有!
崔岷默然不語。
一滴膿血落下來,直直掉在越欒鼻尖上,她陡然間看清了!這人臉上全是傷口,膿血堆疊,近乎結了一層痂殼,糊住五官,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看身形,這還是個少女,隻是喉中“嗬嗬”響動,伸出的手也扭曲至極,十根長釘從指尖敲入,整隻手掌烏紫的一團。她急促地搖晃繩索,示意越欒抓住。
越欒下意識後退一步,就在這一步之間,一種可怕的熟悉湧上心頭。
一滴,兩滴,更多的膿血滴落下來,在越欒鼻間、眉上、眼裏,散發著溫熱的腥氣。
崔岷終於道:“這是……你月琴姊姊。”
繩子垂定不動,上頭有“刺啦、刺啦”響聲,月琴又燒亮一枝火把,抖抖索索湊在天頂的裂口邊緣。
越欒腦中轟地一響,好似一道雷火從半空中劈下來了,她定在原地,不能動彈,半晌怔怔問道:“琴……琴姊?”
“嗚嗚——呃!”月琴聲音急切,繩索搖晃的更急,催促他們快些上來。
越欒三兩下跳了上去,大腦一片空白,顫聲問:“琴姊,你……誰把你鎖在這裏的!”
她撫摸她的脖頸、頭臉,手指到處,沒有一塊好肉,越發冷汗涔涔。
她又想到那晚在大朝山裏的噩夢,分毫不差的一張臉孔,沒有喉舌,張嘴一汪空洞洞的黑血淌出。
就在她眼前。
崔岷默默地跟上來,這上頭是另一間石室,徒有四壁、一堆亂草,一根通梁大柱矗在中央,月琴的手腳裹著鐵索,鎖頭一段已經朽壞,斷裂出參差的痕跡,不知是什麼時候自己砸斷的。
崔岷道:“喬小姐,你快和我們走地道。”
月琴緊張地擺擺手,示意他們噤聲。躬身撈起地上的鎖鏈,顫巍巍寫出兩個字:“地圖”。點一點地麵,吃力地畫出橫豎線條。
崔岷明白過來道,上前握住她的手,方便借力:“好,我們記著。”
越欒仍是發懵,眼睜睜看著月琴的手指在地上摳出的泥沙痕跡,如夢方醒,磕磕絆絆道:
“不,琴姊,我不要記這東西——你給我們指路,我這就帶你走——”
月琴虛弱地搖了搖頭,將她手掌一拍,似乎認真惱火起來,指一指門外,又搖了搖頭。
通道外傳來人聲,尖利聒噪,竟是柳白眉:“那小賤蹄子呢?又跑到哪間房裏去了?!”
他們已經追來了。
月琴麵色一白,手上動作更是一顆不敢作停,在沙地上畫出水城寨東、南兩處出口,越欒盯著她的臉,根本不看地麵,臉上滾滾流下淚來。
崔岷記下地圖,伸手幫她抹去痕跡,輕聲道:“喬小姐,你快隨我們一起去溶洞下藏著。”
“砰!”
洞門外,柳白眉的人在一間間破開房門,水城寨這些年大動私刑,地下的牢門修了一座有一座,玉樓幫的眾人一間間劈開,木屑四處飛落。
月琴淒楚一笑,搖搖頭,拉住越欒,在地上落下一行字:“你、替、我……”
破門聲一道道逼近了,越欒猛然回轉過來,摟住她的肩,皺眉道:“琴姊,別在這裏寫。有什麼話,等我們出去,你說三天三夜也……”
月琴喉間“嗬嗬”一聲,臉上非悲非喜,一張嘴,卻又是淌出一汪無用的血塊,嗓子像磨過砂紙,嗚呃兩聲,終於隻是慢慢搖頭。
她剛到玉樓幫的時候,那幾年夜夜在默記應天府的城中道路。先是文德橋,從下頭的水門洞往西,沿著小青溪一道,再走過江南貢院——現在想來,這都是最無用的工夫。
但這些都不能說給越欒聽了,越欒隻是死死拉著她的手,而她隻是搖頭。
鐵門外的稟報一聲傳一聲:“老師太,這間沒有!”
“這間也沒有?”
“這不是還剩最後一間麼?破開!”
“咚!咚咚!”
外麵已經尋了木材,一下、一下地撞著門扉。
月琴的指縫已經縱中劈裂,泥地上走出蚯蚓一樣的血跡。她換了一隻手,在那歪歪斜斜的“你替我”後斷續摳出兩字:“回、家。”
寫罷,她將二人大力一推,掩入洞穴。
越欒周身輕輕一抽搐,稻草紛紛落下來,洞穴出口的鐵門重新鎖上。
崔岷一把將她口鼻捂住,實則這全無必要,越欒手足酸軟,頭腦、四肢卻在冷水中浸過一通,異常清醒起來。
“回家”?她是替不了的。喬山久這一趟必然遭難,江寧府人物百萬,千年裏從沒有鐵打的堂官,他喬山久無論是掉腦袋,還是掉烏紗,都再也不會等任何人回來了。
“轟!”
她聽見上麵有大隊人馬轟轟踏過,陳添蘊的高聲嗬斥、柳白眉一聲令下、刀子破開骨肉的聲音——那都隔得很遠,潮水淹過頭頂一樣,聽上去不真切。
直到一滴眼淚落在自己的手上,簡直如同琉璃燒紅,炮烙人肉,不由分說。
崔岷的手掌涼得刺骨,他一直捂著她的口鼻疾走,他生怕她哭出來。
是了,這時候不能哭。早在十六年前的冬月末,她就領到點鵲樓影衛的腰牌了。
波斯使臣、南越王宮年年進京的貢品中都有各個式樣的琉璃器具。那年宮中為慶元宵,召了兩個波斯瓦匠進宮,在東宮中庭架起一尊大釜燒製琉璃燈具。
琉璃一旦吹成,瞧著便是冰淨淨的一塊“冰”,於是越欒伸出一根小指去戳,緊接著就知道,這塊冰在燒。
她舉著燒傷的半截小指,雪粒子從通紅的指尖上刮過,痛得更鑽心,當著一眾宮妃、侍女、太監的麵不管不顧地大哭。
太子虞伯南將她抱在懷裏,扯出那一片銅製的腰牌。點鵲樓的腰牌是燕尾形狀,兩頭尖尖,恰恰好戳在肋骨中縫,硌得心慌,虞伯南對她說:“大孩子了,拿著這個牌子,可就再也不能哭了。”
她就要扯斷掛牌的紅繩,大聲說:“那我就不要這個牌子!”
這句話讓她在點鵲樓的慎罰司裏呆了五天。到第六天時,她把手伸出鐵柵外,窗台寬闊,上頭積雪足有兩尺厚,可以摳來吃。但這一次,手裏被塞了一個饅頭。
虞伯南他把當時她戳壞的琉璃燈拿了進來,她指頭上的燒傷沒有請醫正來瞧,裸在牢內的鐵鏽味冷氣中,輕輕一抖,又作痛作癢。
他叫她繼續哭。
她說哭完了。
小孩眼皮子淺,眼淚流到第六天,已經是徹徹底底幹涸,硬要哭,就是擠血了。再見到那個罪魁禍首的琉璃皿,上頭清清楚楚紋出她戳下去的窩氹。
虞伯南笑笑,手一鬆,琉璃皿掉在地上,摔珠崩玉的一地零碎。
獄卒將碎片掃攏起來,隻聽虞伯南教導:人無非一個七尺的匣子,五臟生血氣,七竅生涕、淚、涎、唾,至於七情六欲、煩憂苦厄,都是後人牽強的幻象。
來,阿辛。把它們像灰塵一樣拈出來,扔掉,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琉璃碎屑被掃進一方鐵匣子,落了鎖,此事我們揭過不提。
喬月欒死了。
這個念頭盤桓一圈,不等催發什麼眼淚,便也如琉璃珠子一樣,滴溜溜鎖進了無名的盒子裏。
她比任何人腿腳更快,登上府衛軍的接應船隻,行櫂渡水,一氣嗬成。這已經是很深的夜了,水城寨的大火已經燒過一輪,隔水冒出幾縷寂寞修長的青煙。
大河東岸升出一輪圓月,蕎麥花如雪鋪開。遠處水城寨下,一艘戰船通體燒毀,巨大的龍骨擱淺在淺灘裏,明月慘白,魚刺一樣的桅杆上落滿白鶴。
這是陽世裏的鏡子,返照著無盡的陰間蜃景。
玉樓幫還沒有攻下,她也還沒有回京複命。等到天東擦亮,水對岸的幻境也在露水裏蒸散,不會再有人從那裏回來。
喬月欒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