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像一根楔子,死死地釘在門框上,兀自嗡嗡作響的刀身,仿佛在延續著主人那無聲的咆哮。
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蘇秀雲怔怔地看著那個靠在門框上的男人。
他的背影,算不上多麼偉岸,甚至因為前幾日的吐血而顯得有些單薄。但在這一刻,在蘇秀雲的眼裏,這個背影卻比任何山嶽都更加厚重更加可靠。它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風雨,也斬斷了那條企圖將她再次拖入深淵的鎖鏈。
那不是她的公公。
那是她的天。
“滾。”
許久,江建國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個字。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蘇家三口的神經上。
蘇大柱如蒙大赦,他甚至不敢去扶自己那兩個早已嚇得腿軟的爹娘,連滾帶爬地第一個衝出了院門。蘇家爹娘也互相攙扶著,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驚懼地瞥了一眼江建國,隨即逃也似的跟了出去。
他們來時氣勢洶洶,去時狼狽不堪,像三條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狗。
直到那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村口,江建國才緩緩地直起身。他走到門框前,伸出兩根手指,輕描淡寫地將那柄深嵌入木頭裏的菜刀拔了出來。
“當啷”一聲,菜刀被他隨手扔進了灶房的水缸裏。
做完這一切,他身體微微一晃,臉色又白了幾分。他靠著牆壁,緩緩地坐了下來,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剛剛那番雷霆之怒,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靈泉空間的反噬,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他的身體,如今就像一個被掏空了的布滿裂紋的瓷器,稍一用力,就有徹底崩碎的危險。
“公公!”蘇秀雲終於從巨大的震驚和感動中回過神來她連忙跑上前,想要扶住江建國,聲音裏帶著哭腔和後怕。
“我沒事。”江建國擺了擺手,他看著兒媳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和那雙依舊帶著驚恐,卻也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亮光的眼睛,心中歎了口氣。
他知道這個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次次的麻煩找上門來,光靠他一把菜刀,是鎮不住一輩子的。他需要一個真正的能讓所有人都閉嘴的立身之本。
“秀雲,”他喘了口氣,聲音虛弱卻無比清晰,“咱們得有個自己的營生。”
“營生?”蘇秀雲愣住了。
“對。”江建國的目光,投向了院外那片廣闊的天地,“總不能一輩子就守著這幾分薄田。跟迎客來飯店的生意得做大做得光明正大。”
他想起了那份被蘇秀雲珍藏起來的供貨協議。那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事業的起點。但僅僅是偷偷摸摸的供貨,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需要一個正式的招牌,一個能擺在明麵上的“站”。
建國菜站。
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蘇秀雲心中所有的迷茫。她看著公公那雙在疲憊中依舊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而,新的問題很快就來了。
菜站的招牌好做可地方呢?更重要的是,人手呢?
江建國很清楚,隨著他的菜在迎客來打響名聲,覬覦者隻會越來越多。黑市那兩個小混混,江莉背後的王家,還有那個隱藏在暗處,手段更加毒辣的林晚秋......這些都是潛在的威脅。光靠他一個半殘的身體和蘇秀雲一個弱女子,根本守不住這份家業。
他需要幫手。
而且是那種不怕事能打關鍵時刻敢拚命的幫手!
可這樣的人,去哪裏找?
江建國將目光,投向了縣城邊緣那個龍蛇混雜的地方——馬路市場。
幾天後,江建國的身體稍稍好轉,便帶著蘇秀雲再次進了城。他沒有去繁華的供銷社,而是徑直來到了那個塵土飛揚,到處都是扛著鋤頭等待活計的苦哈哈的馬路市場。
蘇秀雲有些不解和害怕,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江建國沒有去看那些急切地圍上來的普通力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掃視著最後定格在了市場最角落的一個身影上。
那是一個極其壯碩的男人。他約莫三十多歲,身高怕是有一米九虎背熊腰,穿著一件滿是破洞的舊棉襖,臉上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嘴角的猙獰刀疤,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凶神惡煞。
他隻是沉默地蹲在那裏,周圍三米之內,空無一人。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躲著他,眼神裏既有畏懼,又有鄙夷。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叫孟山(猛山)的男人,是個剛從牢裏放出來的勞改犯,據說是當年失手打死了人,蹲了整整十年大獄。
這樣的人,誰敢用?
江建國卻徑直走了過去在那人麵前站定。
孟山緩緩抬起頭,那雙如同野獸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警惕和麻木。
“找活幹?”江建國開門見山地問。
孟山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眼神裏的警惕更濃了。
“我開了個菜站,缺個看店護院的。”江建國沒有在意他的沉默,繼續說道,“管吃管住,一天一塊錢。”
一天一塊錢!
這個價錢,在馬路市場上,簡直是天價!周圍幾個偷聽的力工,眼睛都紅了。
孟山的瞳孔,也猛地一縮。他看著眼前這個麵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沉穩的中年男人,沙啞地開口了聲音像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你不怕我?”
“我為什麼要怕你?”江建國反問。
“我是勞改犯,手上......沾過血。”孟山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死死地盯著江建國的眼睛,想從裏麵看到一絲一毫的恐懼或退縮。
然而,他失望了。
江建國的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我不管你過去是什麼人。”江建國淡淡地說道,“我隻問你三句話。”
“第一,出來之後,手還臟不臟?”
孟山沉默了許久,緩緩地搖了搖頭。
“第二,我給你飯吃,你給不給我賣命?”
孟山的眼中閃過一絲掙紮,最終化為了一絲決絕,他重重地點了下頭。
“第三”江建國盯著他的眼睛,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讓你打誰,你敢不敢打?”
孟山笑了那道猙獰的刀疤,隨著他的笑容扭曲起來顯得更加駭人。他伸出自己那雙砂鍋一樣大的拳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除了穿製服的你指誰,我打誰。”
“好。”江建國點了點頭,“跟我走吧。”
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蘇秀雲有些害怕地看了孟山一眼,也連忙跟了上去。
孟山愣在了原地。他看著江建國那並不高大,甚至有些蕭索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對他指指點點滿眼鄙夷的人,眼中那層麻木的冰殼,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
十年了。
從他走出那個地方,已經整整十年了。他受盡了白眼和唾棄,幹著最累的活,拿著最少的錢,活得連條狗都不如。
這是第一個敢正眼看他敢用他甚至敢問他“敢不敢打人”的人。
他猛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快步跟上了江建國。
“建國菜站”很快就在鎮子靠近集市的一處偏僻角落裏開張了。
那是一間租來的破舊小屋,但被蘇秀雲和江建國收拾得幹幹淨淨。門口,掛上了嶄新的牌匾,那三個字,是江建國親手寫的筆力遒勁,帶著一股不容小覷的氣勢。
孟山,就成了菜站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夥計。他話不多,每天就沉默地搬貨劈柴或者像一尊門神一樣,抱著胳膊,靠在門口。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比任何門鎖都管用,那些地痞流氓,連靠近都不敢。
一個嶄新的家,一個嶄新的營生,就在這1983年的春天,以一種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頑強地紮下了根。
然而,江建國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就在菜站開張的第三天,一個鄰居商販悄悄地湊過來對正在算賬的蘇秀雲說道:“嫂子,你們可得小心點啊。我可聽說了上麵馬上要搞‘嚴打’了,你們家這位可得注意點影響。”
那商販的眼神,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門口那尊“門神”孟山。
蘇秀雲的心,咯噔一下,瞬間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