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江衛國覺得自己像一塊被扔在冰窖裏的石頭,從裏到外都凍透了。
1981年的冬夜,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像是要吞噬掉整個世界。
他蜷縮在縣城一個廢棄的公交站台角落,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襖像漏風的窗戶,根本擋不住一絲寒意。
胃裏空得像個無底洞,已經三天沒吃過一粒米了。
意識在饑寒交迫中漸漸模糊,眼前卻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幕幕。
“爸,你就把這祖宅賣了吧!三千塊,有了這筆錢打點,我進城當采購員的事就穩了!這也是為了咱們家好啊!”
這是他那個自私自利的好兒子江偉。
“就是啊爸!我哥要是有了出息,我們全家都跟著沾光!你守著這破房子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
這是他那個刁蠻任性的好女兒江莉。
“叔,我知道您舍不得,但江偉的前程要緊。您放心,等我們在城裏站穩了腳跟,一定接您過去享福。”
這是他那個一向“溫柔懂事”的好養女,林晚秋。
嗬嗬......
享福?
江衛國渾濁的眼球動了動,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信了。
他這個“扶兒魔”,為了兒女的前程,賣掉了爺爺傳下來的唯一祖宅。
可結果呢?
兒子江偉拿著錢在城裏安了家,轉頭就嫌棄他這個鄉下老頭子是累贅。
女兒江莉騙光了他手裏最後一點積蓄,嫁人後便斷了聯係,視他如敝履。
最讓他心寒的,是那個他最疼愛的養女林晚秋。
她巧言令色,哄騙他住進了她安排的“養老房”――一個四麵漏風的雜物間,然後轉手就將那房子高價賣掉,對他惡語相向:“叔,你別壞了我的名聲,我丈夫可是領導,你總來糾纏像什麼樣子?”
最終,他被他們三個聯手趕出了家門,像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流落街頭。
“老不死的......”
“真是個累贅......”
臨死前,兒女們那些刻薄惡毒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刀子,一遍遍淩遲著他早已破碎的心。
無盡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
他這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善良,卻善良到了軟弱;他付出,卻付出得毫無尊嚴。
他把兒女當成天,兒女卻把他踩進泥裏。
如果......
如果能有來世......
他絕不......
再受此辱!
帶著這股衝天的執念與恨意,江衛國的意識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爸!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哥的前程你到底管不管了?”
“磨磨蹭蹭的,不就賣個破房子嗎?跟要了你的命一樣!”
一陣尖利刺耳的爭吵聲,像錐子一樣紮進江衛國的腦海,將他從混沌中猛地拽了出來。
他豁然睜開雙眼。
沒有冰冷的雪夜,沒有漏風的站台。
映入眼簾的,是自家那熟悉的、甚至有些發黑的房梁,空氣中彌漫著老舊木材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他猛地低頭,看到的是一雙布滿老繭、卻充滿力量的大手。
他再一摸自己的臉,皮膚緊實,胡茬紮手。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那久違的、仿佛能開山裂石的力量感,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這不是他那六十歲時被掏空了的、衰老病弱的身體!
“爸!你倒是說話啊!”
一聲不耐煩的催促,將江衛國的視線拉到了眼前。
堂屋正中,站著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二歲上下,一臉的焦躁和不耐,正是他的兒子江偉。
女的約莫二十歲,穿著一件當時頗為時髦的碎花的確良襯衫,雙手叉腰,嘴裏正喋喋不休,唾沫橫飛,正是他的女兒江莉。
而他們爭吵的核心,正是那句讓他至死都刻骨銘心的話――“三千塊錢,先把房子賣了,讓我去縣城機械廠當上采購員再說!”
轟!
江衛國的腦子像被一道驚雷劈中。
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他回到了1975年,回到了一切悲劇開始的原點!
回到他四十歲,身體還硬朗康健的時候!
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僅僅持續了一秒,便被一股更加強烈、更加純粹的滔天恨意所取代。
就是眼前這兩個人!
他含辛茹苦養大的親生骨肉,就是這兩個白眼狼,親手開啟了他前世地獄般的人生!
前世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他仿佛又看到了妻子錢淑芬病重時,自己因為拿不出錢而絕望的臉;仿佛又看到了兒媳蘇秀雲被江偉打得遍體鱗傷,卻隻能默默流淚;仿佛又看到了孫女萌萌瘦弱膽小的身影,連一塊肉都不敢多吃;更看到了自己最終蜷縮在街角,在無盡的悔恨中凍斃的淒慘模樣......
這一切,都源於這次賣房!
“爸,你再不答應,我可就......”
江偉見父親半天不語,隻當他又在固執,不耐煩地伸手就想去推搡他。
就是這個動作!
前世,他就是被這麼一推,心就軟了,妥協了。
但現在,江衛國那雙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睛裏,隻剩下地獄般的森寒和鷹隼般的銳利!
“為了這個家好?”
江衛國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在江偉的手即將觸碰到他身體的刹那,江衛國動了。
他沒有躲,而是反手抄起了立在門邊的棗木大掃帚!
那掃帚是用來掃院子的,用結實的棗木製成,沉重而堅硬。
“誰再敢提一個‘賣’字,”
江衛國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雙目赤紅如血,“老子就先把他腿打斷!”
“爸你瘋了!”
江偉沒想到父親敢反抗,驚怒交加,撲上來就想搶奪掃帚。
“滾開!”
江衛國此刻心中積攢了兩世的恨意,力氣大得驚人。
他隻是一揮手,根本沒用上掃帚,一記響亮至極的耳光就狠狠扇在了江偉的臉上!
“啪!”
清脆的響聲震得整個堂屋都安靜了一瞬。
江偉整個人被扇得原地轉了半圈,一屁股摔在地上,耳朵裏嗡嗡作響,嘴角瞬間溢出一口血沫子,徹底懵了。
“哥!”
江莉尖叫一聲,衝上來想阻攔,“爸,你幹什麼打人!”
江衛國看都未看她一眼,隻是用胳膊隨意一擋,就將她推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下一秒,他高高舉起手中的棗木大掃帚,對著地上還沒反應過來的江偉,狠狠地輪了下去!
“砰!”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第一次從他這個寶貝兒子的嘴裏發出來。
“這一棍,是為我自己打的!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
“砰!”
“這一棍,是為你那被你活活打罵死的媳婦蘇秀雲打的!”
“砰!”
“這一棍,是為你那被你當成賠錢貨、最後送了人的親閨女萌萌打的!”
江衛國狀若瘋魔,手中的掃帚帶著呼嘯的風聲,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江偉的背上、腿上、屁股上。
他避開了要害,卻招招都疼入骨髓。
他打的不僅僅是眼前的逆子,更是前世那個被榨幹了所有價值,最終被棄如敝履的自己!
每一擊,都是對前世不公的控訴!
每一擊,都是對這白眼狼一家的血淚清算!
江莉徹底嚇傻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
她印象裏的父親,永遠是那個老實巴交、任勞任怨、甚至有些卑微懦弱的老好人。
可眼前的江衛國,眼神銳利如刀,渾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煞氣,如同從地獄裏爬出來的複仇惡鬼!
她癱在地上,連哭都忘了,隻剩下渾身不住地顫抖。
裏屋的門簾後,一個瘦小的女人死死捂住一個三歲女孩的嘴,兩人都在瑟瑟發抖。
女人是江衛國的兒媳蘇秀雲,女孩是他的孫女江萌萌。
蘇秀雲眼中滿是恐懼,但在這極致的恐懼深處,看著那個平日裏對自己作威作福的丈夫像條死狗一樣被打得哀嚎,她竟感到了一絲扭曲而隱秘的快意。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江偉的聲音從慘叫變成了微弱的呻吟,癱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江衛國才停了手。
他扔掉已經有些開裂的掃帚,高大結實的身軀在堂屋中央站得筆直,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神卻依舊冰冷。
他環視著被他徹底震懾住的一雙兒女,用不容置疑的鐵腕聲音,宣布了這個家的第一條新規矩:“從今天起,這個家我說了算!第一,這房子,還有家裏的一針一線,誰都別想動!誰敢再打主意,我就打斷誰的腿!”
接著,他指向地上的江偉,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第二,你,江偉,明天就給我滾去下地掙工分!一天掙不夠十個工分,你就別想進這個家門吃飯!”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麵如死灰的江莉身上:“第三,你,江莉,從今往後,這個家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喂豬砍柴,全都是你的活兒!少幹一樣,你也一樣沒飯吃!”
宣布完這三條鐵律,江衛國不再看他們一眼,而是緩緩轉向了裏屋的方向。
他知道,他的兒媳和孫女正躲在後麵。
那兩個前世命運最淒慘的人,也是這個家裏唯一尚存一絲溫暖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再是暴怒,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承諾的沉穩:“秀雲,萌萌,你們聽著。”
“從今天起,在這個家裏,你們娘倆,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