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雲州軍帳的帥旗被緩緩降下時,蘇徹正站在點將台上,看著柳慎接過那枚刻著“玄鐵”二字的虎符。
虎符入手沉甸甸的,柳慎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單膝跪地,聲音在寒風裏微微發顫:“殿下,末將......”
“不必多言。”
蘇徹打斷他,靴底碾過台上的薄雪,發出細碎的聲響,“三郡軍政,暫交你手。他俯身,將一枚青銅哨子塞進柳慎掌心,“隻認這個。”
哨子是北境的玄鐵所鑄,吹起來能傳出三十裏,音色跟尋常號角截然不同。
柳慎攥緊哨子,指尖被邊緣硌得生疼,卻猛地抬頭:“末將明白!若哨聲響起,無論晝夜,三郡鐵騎即刻開拔!”
蘇徹笑了笑,轉身看向台下。五千玄鐵軍將士穿著便裝,背著行囊,正混在商隊裏,悄悄向長安方向移動——那是韓烈帶的“後手”。
明麵上,他交出了虎符,遣散了親兵,隻留秦槐、謝霜音和百餘“護衛”;暗地裏,韓烈的五千精銳會提前三日抵達長安城外的“黑風寨”,戰馬換成關中矮腳馬,兵器藏在商隊夾層裏,對外隻稱“北境商旅”。
“柳統領,”蘇徹忽然提高聲音,足夠讓帳外的親兵都聽見,“本王離營後,三郡需恪守軍紀,不得私議朝政,更不得......妄議京城是非。”
柳慎一愣,隨即狠狠叩首:“末將領命!”
他懂了。
這話是說給三郡的眼線聽的。
三日後,雲州、蘭州、寧北三郡的市集茶館裏,開始流傳起一個消息——不是“六皇子失勢交權”,而是“六殿下奉詔回京述職,三郡軍政暫由柳統領代管”。
更有人偷偷說:“柳統領昨夜在帥帳跟心腹喝酒,說殿下臨走前留了話,要是在京城受了半分委屈,三郡的鐵騎當天就能踏到長安朱雀門!”
消息像長了翅膀,先從軍營傳到鄉野,再從驛站的信使口中,悄悄飄向長安。
二皇子安插在雲州的眼線把消息傳回時,蘇徹的隊伍剛過寧北郡的界碑。
“殿下,”秦槐掀開車簾,手裏捏著那封密信,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來,“二皇子那邊怕是慌了——眼線說,謝舫今早急著調禁軍守城門,連西市的金鋪都在連夜運銀子出城。”
蘇徹正把玩著圖蘭留下的半塊鷹形玉佩,聞言隻是淡淡“嗯”了一聲。
車窗外,謝霜音騎著一匹白馬,跟在隊伍側後方,素色的裙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聽到了秦槐的話,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卻沒回頭。
這三日,她沒再跟蘇徹說過一句話。
那晚帳外的酒氣、他唱《破陣子》時的沙啞、圖蘭策馬西去時他攥緊玉佩的指節......像根刺,紮在她心頭,拔不掉,也咽不下。
“謝小姐,”蘇徹忽然掀開車簾,探出頭看她,嘴角噙著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長安城裏,謝府的牡丹該開了。你說,二皇子會不會備一桌好酒,給你接風?”
謝霜音的脊背僵了僵,聲音冷得像結了冰:“蘇徹,你別以為......”
“別以為什麼?”蘇徹打斷她,指尖在車窗上輕輕敲擊,“別以為我不敢動謝家??”
謝霜音猛地勒住馬,白馬揚蹄長嘶。
她看著蘇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突然懂了他帶自己回長安的用意——他不是要她當人質,是要讓她親眼看著,她引以為傲的謝家,是怎麼在他手裏,一步步崩塌的。
“我父親不會輸。”她咬著牙,聲音卻沒什麼底氣。
蘇徹笑了,沒再跟她爭辯,隻是放下車簾,對秦槐道:“讓韓烈加快速度。告訴黑風寨的人,把朱雀門外的那家‘迎客樓’包下來,要頂樓的雅間——本王想看看,二皇子準備的‘接風宴’,夠不夠熱鬧。”
隊伍繼續南下,離長安越近,氣氛越沉。
路過落馬坡時,秦槐特意讓親兵仔細檢查了一遍山道,去年冬天山賊設伏的陷阱還留著痕跡,隻是被人用新土淺淺蓋了蓋。
“殿下,”秦槐的聲音壓低了些,“韓烈說,落馬坡的禁軍守將昨夜換了人,是謝舫的遠房侄子謝奎。”
蘇徹正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眼,眼底的寒意比北境的雪還冷:“都是土雞瓦狗。”
“要繞路嗎?”秦槐問。
“不必。”蘇徹指尖在玉佩上輕輕一叩,“正好讓長安的人看看,本王是怎麼......從落馬坡,一步步走回朱雀門的。”
他掀起車簾,看向遠處的長安城樓,輪廓在暮色裏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謝霜音的白馬恰好在此時靠近,她看著蘇徹眼底的冷光,忽然輕聲問:“你就不怕......他們設伏?”
蘇徹轉頭看她,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半邊臉上,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冷的:“怕?”
“我從燒宮苑那天起,就沒怕過。”
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謝霜音,你信不信?等咱們到了朱雀門,二皇子和你爹,會跪在城樓上求我。”
謝霜音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別過頭,卻見遠處的官道盡頭,揚起一陣煙塵。
前方就是落馬坡。
從踏入山口的那一刻起,謝霜音就覺得脖頸後發涼。
兩側的山壁像被巨斧劈開,直上直下,最高處遮天蔽日,把正午的日頭都擋成了碎金,灑在地上,像散落的斷箭。
坡底的官道隻有兩丈寬,路麵坑窪不平,積著半尺厚的黑泥 —— 不是雨水泡的,是常年有人馬踩踏,混著血和腐葉,釀出一股腥臭。
最嚇人的是路邊的灌木叢,枝椏上纏著破舊的布條、生鏽的甲片,甚至還有半隻啃剩的人骨,被風一吹,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像有冤魂在磨牙。
蘇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來了。
他放下車簾,對秦槐道:“告訴親兵,把兵器都收進商隊——本王是‘卸甲歸朝’的皇子,得有個‘安分守己’的樣子。”
車窗外,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地平線,將落馬坡染成血色。
謝霜音望著越來越近的前方,忽然覺得掌心的韁繩燙得驚人。
她不知道蘇徹的“後手”能不能護住他,也不知道謝家會不會真的如他所說,跪在城門求饒。
但她清楚地知道,從踏入這支隊伍開始,她就再也不是那個能躲在父兄羽翼下的謝家貴女了。
長安的風,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