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茶樓。
燕承霄如約而至。
“先朝策安大將軍埋骨邊疆,滿門忠烈隻剩一個四歲的兒子,卻在一次燈會後不知所蹤,巧的是,他與你唯有姓氏一字之差。他喚,晏來。”
傅微抬手將一份官府文書遞給燕承霄。
燕承霄垂眸,看著與自己相似的名字,心下慨然。“多謝晉公主。”
傅微為他斟茶,袖口錯銀的雲紋在日光下格外晃眼。
“你當真想好了?上了我的船,便沒有回頭路了。”
燕承霄端起茶盞,氤氳的霧氣模糊了他的眉眼。
“一時之痛和一世之痛,公主比我更清楚。”
曾經兩相情好,燕承霄以為沈家是他終身依靠。
可如今看透,再深情厚誼、再驚心動魄的海誓山盟,也不過如此。
燕承霄生得很好看,尤其眉眼,清俊溫和。
被霧氣暈濕,更添生氣。
傅微看著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到燕承霄時。
那時的她結束了十二年質子生涯,從鄰國回朝。
在進宮的馬車上,她看見了正在為乞丐施粥的燕承霄。
遙遙一望,少年對她展顏一笑。
毫無防備的、全心全意的、溫柔的笑。
那是她十二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世上原來也有不由分說的善。
後來,傅微知道了。
他叫燕承霄,乃典儀之子。
傅微開始有意無意去他喜歡去的地方,看他喜歡看的景色,連他喜好的口味,她都一一嘗過。
但那時的燕承霄身邊,已經有沈棲梧。
她便不再進一步。
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
她記得,沈棲梧與燕承霄的婚宴上,少年的笑容比太陽更明媚。
傅微的視線慢慢聚焦,記憶中朝氣蓬勃的臉逐漸與眼前人重合,最終在她瞳孔深處凝成蒼白憔悴的倒影。
“晉公主,在看什麼?”
燕承霄的聲音將傅微的思緒拉回。
傅微壓下心底翻湧的情愫,語氣卻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悶。
“沒什麼。”
“五日後,城中大風,時機若把握不住,我們之間的交易結束。”
“晉公主放心。”
談妥後,燕承霄準備回府。
誰知才走到馬車旁,便被一隻半人高的乞兒拽住。
“求郎君大發善心,給我些銅板救救我吧......”
侍從丹砂見狀,不由嗬斥。
“哪裏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乞兒,竟敢衝撞我家郎君!”
與此同時,馬車後也衝來一夥拿著棍棒的家夥,一邊朝燕承霄拱手賠笑,一邊提溜著乞兒的領子,拳腳相加。
“這乞兒不服管教,衝撞了貴人,還請貴人見諒。”
看著乞兒濕漉漉的眼瞳,燕承霄蹙眉。“住手,多少銀子,我買下他。”
為首的男人一愣,眼珠子一轉。
“二十兩。”
燕承霄懶得與他計較,當即讓丹砂解下錢袋付錢。
“算你小子有福氣!”
男人得了錢,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乞兒,便帶著人走了。
燕承霄走到乞兒麵前,交了幾塊碎銀在他手裏。“以後,便不用受製於人了。”
燕承霄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撲通一聲。
乞兒跪在地上。“郎君救命之恩,草民無以為報,願為郎君當牛做馬。”
燕承霄蹙眉,若是平常,他或許能將人安排進尚書府做粗活。
可如今,他馬上就要離開。
留他在府反而是害了他。
見燕承霄久久不言,乞兒重重磕頭。
“我吃的很少!力氣大!能幹很多活的,求郎君給我一條明路!”
燕承霄盯著他看了很久。“那你願意南下,在通州柳河邊為我取一抔黃土回來嗎?我想...... 讓我的妻子,入土為安。”
乞兒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
並約定在傍晚時分,尚書府角門外,裝點行囊。
尚書府,燕承霄坐在房中。
火盆裏,火苗躥動。
他木然地盯著那團火焰,將沈棲梧多年來送他的禮物一件件扔進火中。
沈棲梧親手寫下的婚書。
用沈棲梧與自己發絲編成的同心結。
還有無數幅沈棲梧為他作的畫。
曾經,這些東西他視若瑰寶。
現在,他隻覺可笑。
燕承霄伸手撫過沈棲梧給她的信。
上麵字字句句真切,那時的沈棲梧,或許是真心喜歡他的。
隻是,真心瞬息萬變。
沈棲梧也不能免俗。
指尖一鬆,信紙紛紛揚揚落進火中。
瞬間,被吞噬殆盡。
“你在做什麼!”
沈照雪一進院門,就見房中似有火光。
她急匆匆進門,提起的心卻並沒有因為燕承霄沒有自殺而放下。
在看清炭盆邊緣被燒得隻剩半截的信時,沈照雪一驚。
“妹夫,這些都是棲梧給你留下的遺物,你為何全都燒了!”
燕承霄眼睫微顫。
“你們一直勸我不要沉湎過去,這不正是你們想看見的嗎?斯人已逝,這些東西留在眼前,看著也是傷心,不如一把火燒了幹淨。”
沈照雪喉頭一哽。
燕承霄將屋子裏所有有關沈棲梧的物件都搬到榻上,一件一件付之一炬。
沈照雪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屬於自己的物件一點點從這個房間剝離。
火勢漸大,難免燎到手指。
燕承霄卻像是毫無察覺,還是沈照雪先一步發覺。
她下意識握住燕承霄的手,輕輕吹著。
下一刻,掌心的溫熱便被抽走。
“大小姐,已經處理完了。”
小廝的通傳打破兩人之間略顯尷尬的氛圍。
燕承霄眉心驀地一跳。
“什麼處理完了。”
沈照雪抿唇。“有乞兒從角門進府行竊,我已吩咐人打死。”
燕承霄如墜冰窟。
沈照雪所指,不正是他白日在茶樓下遇見的那個乞兒嗎?
“你就這樣殺了他?那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燕承霄不可置信,幾個時辰前,那乞兒還口口聲聲說要報恩,竟就這樣被活活打死。
沈照雪不以為意。
“他行竊,險些驚到父親,自然要好好處罰。”
女人語氣太過平靜,好像人命於她而言不過是可以隨手碾死的螞蟻。
沈家姐妹,能在朝堂坐穩,自然有雷霆手段。
可至少,在燕承霄麵前,她從來溫柔。
燕承霄忽然覺得她很陌生,四載夫妻,他卻好像從未看透過她。
乞兒謹小慎微,怎麼可能進府行竊,而且,父親的院子離角門最遠。
如何受驚?
沈照雪這樣做,無非是怕他發現真相。
殺人滅口。
“大小姐,縛蒼先生說身子難受得厲害,請您去瞧瞧。” 薑縛蒼的侍從秋彤立在門外。
沈照雪聞言,立即起身朝外走去。
望著女人熟悉的背影,燕承霄有一瞬恍惚。
她明明是自己的妻子。
可換了個稱呼。
燕承霄便不再是她嗬護在心頭的珍寶。
何其可笑。
一邊陪著薑縛蒼抵死纏綿,一邊想要留住他在身邊。
燕承霄不願。
也決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