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嗓子,中氣十足。
浩然正氣滿溢而出,仿佛一道驚雷,直接在死氣沉沉的金鑾殿上炸響。
瞬間,所有昏昏欲睡的、交頭接耳的、神遊天外的官員,全都精神一振!
來了!正戲開場了!
朱由檢坐在龍椅上,眼皮抬了抬,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幕。他不動聲色,淡淡地吐出一個字:“講。”
得了許可,翰林院侍講黃道周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這輩子積攢的正義感全都噴出來一樣,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滿了蕩氣回腸的悲壯。
“臣,彈劾閹賊魏忠賢,欺君罔上,霍亂朝綱,其罪當誅!”
他手持象牙笏板,遙遙一指站在百官隊列最前方,低眉順眼、仿佛入定了老僧一般的魏忠賢。
“其罪一,抗旨不遵!先帝遺詔,勒令魏忠賢前往鳳陽皇陵守陵思過,天下皆知!然,此獠竟敢陽奉陰違,在先帝大喪期間,未經陛下傳召,便私自從鳳陽潛回京師!此乃藐視先帝,欺君罔上之滔天大罪!”
“其罪二,濫殺無辜!此賊回京之後,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興風作浪!先是擅殺客氏,手段殘忍,有失國體!後又於昨夜,無端在宮中大肆抓捕內侍,羅織罪名,株連甚廣,致使宮闈不寧,人心惶惶!此等目無君上、霍亂宮廷之舉,與謀逆何異?”
黃道周口若懸河,唾沫星子橫飛,從魏忠賢的個人品德,一直罵到他的祖宗十八代,每一條罪名都擲地有聲,條條款款,罄竹難書,總之就一句話——這閹狗壞透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綜上所述!臣懇請陛下,明正典刑,將此欺君罔上、霍亂朝綱之閹賊,立斬於午門之外!以慰先帝在天之靈,以正我大明國法,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說完,他“咚”的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聲淚俱下,仿佛自己就是匡扶社稷的最後一道脊梁。
他這一跪,就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
“臣等附議!”
“請陛下誅殺國賊魏忠賢,以清君側!”
“閹賊不除,國無寧日!請陛下聖斷!”
呼啦啦!
黃道周身後,瞬間跪倒了一大片官員,絕大多數都是東林黨及其附庸。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表情悲壯,不知道的還以為大明朝明天就要亡國了呢。
朱由檢看著底下這哭天搶地的一幕,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他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黃道周,然後,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的魏忠賢。
“魏忠賢。”
“奴婢在。”魏忠賢應聲出列,動作不疾不徐,臉上看不出喜怒。
“黃侍講彈劾你,抗旨回京,欺君罔上,你......可有話說?”
誰知,魏忠賢聽完,非但沒有半分驚慌,反而抬起頭,露出一張滿是悲戚的老臉。
“回陛下,奴婢......確實是抗旨了。”
“但是......”魏忠賢話鋒一轉,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濃得化不開的哭腔,還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那悲痛的模樣,比死了親爹還難過。
“奴婢之所以敢冒著這殺頭的罪名,不顧一切地趕回來,不是為了別的,是......是因為先帝爺啊!”
“就在先帝爺駕崩的頭天晚上,先帝爺......他老人家......他給奴婢托夢了!”
托......托夢?
“夢裏啊,那叫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先帝爺穿著一身龍袍,渾身都濕透了,他拉著奴婢的手,老淚縱橫啊!他說:忠賢啊,朕......朕不行了,朕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可朕放心不下啊!朕放心不下由檢,放心不下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先帝爺哭著說:由檢還年輕,性子又軟,朝中那幫讀書人,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朕怕他們欺負他!忠賢啊,你就是朕的親人,你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幫朕,輔佐新君,穩定朝局!誰敢欺負由檢,你就給朕狠狠地咬他!朕知道你忠心,朕把由檢,就把我大明,都托付給你了!”
“奴婢......奴婢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淚濕枕巾啊!一邊是先帝爺的遺詔,一邊是先帝爺在夢裏的囑托!奴婢心裏,那叫一個天人交戰,五臟俱焚!”
“最後,奴婢想明白了!聖旨是死的,可奴婢對先帝爺、對陛下的忠心,是活的!為了陛下,為了大明,奴婢就算是背上這欺君罔上的千古罵名,就算是死,奴婢也要回來!奴婢要替先帝爺,看好這個家啊!”
說完,他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泣不成聲。
“奴婢......有罪!請陛下降罪!”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魏忠賢這番驚世駭俗、無恥至極的表演給震懵了。
他們見過不要臉的,但實在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竟然連死去的皇帝都搬出來托夢了!這理由,簡直是荒唐到了姥姥家!
黃道周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魏忠賢,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你......你......你這閹賊!一派胡言!簡直是......無恥之尤!荒謬!荒謬至極!”
他猛地轉向龍椅上的朱由檢,大聲道:“陛下!此等荒誕不經之言,鬼神之說,斷不可信!此乃愚弄君父,罪加一等!請陛下明察!”
“夠了。”
朱由檢淡淡地開口了。
他從龍椅上站起身,緩緩地走下台階,一步,一步,一直走到嚎啕大哭的魏忠賢麵前。
他低頭看著這個趴在地上、哭得像個三百斤孩子的閹黨頭子,臉上露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表情。
那是......感動?
朱由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親自伸手,將魏忠賢扶了起來。
“難為你了。”他拍了拍魏忠賢的肩膀,聲音裏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和感慨。
“先帝......竟如此信你,愛卿......忠心可鑒日月。”
“朕......都明白了。”
百官們,尤其是以黃道周為首的東林黨人,徹底傻眼了,腦瓜子嗡嗡的,像是被一百隻蜜蜂同時蟄了一樣。
皇......皇上他......他信了?
他竟然信了這種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