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亮了,電動車騎手擰動把手,車輪碾過斑馬線接縫時輕輕一顛,頭盔下的臉沒再轉向陳硯。陳硯站在原地,手還插在褲兜裏,U盤貼著掌心,塑料外殼被體溫烘得微暖。他邁步過街,腳步沒加快,也沒回頭。
醫院後門的鐵柵欄被風吹得輕晃,發出金屬摩擦的吱呀聲。他繞到行政樓東側,從消防通道的側門進去,樓梯間燈壞了兩盞,踩上去的台階邊緣有層薄灰。他沒走主電梯,也沒打卡進急診區,而是直接往三樓會議室去。
門開著,裏麵已經坐了大半人。王振海站在投影幕前,手裏舉著一個棕色藥瓶,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他說的是昨天淩晨搶救失敗的病人,說用藥記錄、說搶救流程、說“個別醫生擅自更改急救方案”的嚴重後果。
陳硯在後排坐下,沒出聲。他的視線落在藥瓶標簽上——批號LX-734。和U盤視頻裏的一樣。
他沒動表情,也沒掏手機。隻是把U盤從左兜換到右兜,隔著布料捏了捏。這藥不是腎上腺素。視頻裏那箱“諾卡汀”就是它,表麵抗腫瘤,實則抑製神經。用在不該用的人身上,能讓人呼吸漸弱,心跳停在“自然衰竭”的假象裏。
王振海說到一半,忽然停頓,目光掃過來:“陳醫生,你昨晚在值班室待到幾點?”
“記不清了。”陳硯說,“病人多,忙完就睡了。”
“那你有沒有參與3床的搶救用藥調整?”
“沒有。”他說,“我按流程走。”
“可藥車記錄顯示,3號櫃的腎上腺素被取用過,而你是最晚登記使用急救推車的人。”
“登記是我,但藥不是我拿的。”陳硯抬頭,“誰管藥,誰清點,誰負責記錄。我不碰沒核對的藥。”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有人低頭翻本子,有人交換眼神。
王振海沒接話,把藥瓶放下,正要繼續,走廊上傳來急促的推車聲,接著是救護車鳴笛由遠及近,在樓下戛然而止。
“新病人送到了!”外麵有人喊,“意識模糊,頸動脈搏動弱,疑似藥物中毒!”
陳硯起身就走。路過王振海身邊時,故意抬手看表,袖口一甩,手肘碰翻了桌邊的水杯。水潑在文件上,王振海皺眉後退,隨行的醫務科幹事趕緊抽紙去擦。
陳硯沒道歉,也沒停步。
搶救室門被推開,擔架床推進來。病人是個中年男人,臉色發青,呼吸淺快,脖子右側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像是針孔滲血後被擦過。護士正準備接監護儀,陳硯已經戴上手套,手指搭上患者頸側。
那淤青邊緣不規則,不像普通注射。更像是用鈍頭針反複穿刺,避開大血管,直插淋巴結。
他伸手探進患者外套口袋,指尖碰到一張折疊的紙。趁沒人注意,他抽出來,迅速塞進掌心。紙很小,皺成一團,上麵用鉛筆寫著一行字:“別用3號櫃的藥。”
他沒看第二眼,把紙折好,夾進聽診器盒的夾層。
“準備腎上腺素0.1mg,靜脈推注。”王振海跟進來,站在床尾發令。
“等等。”陳硯開口,“他頸側有異常穿刺痕跡,生命體征不符合過敏性休克,貿然用腎上腺素可能加重心臟負擔。”
“你是說我不懂急救?”王振海盯著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硯平靜地說,“我是說,得先查清楚他到底中了什麼毒。”
“那就先抽血送檢!但基礎支持不能停,腎上腺素必須用。”
陳硯沒動。護士站在藥櫃前,手懸在3號櫃拉手上。
“別用那個。”他說。
全場目光集中過來。
王振海冷笑:“陳醫生,你現在已經不是主診醫師,沒有叫停用藥的權限。”
“我不是叫停。”陳硯從白大褂口袋掏出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後指向王振海辦公桌角落,“您桌上那杯咖啡,美式,我看標簽是上周三開封的吧?保質期七天,今天第五天,再放兩天就過期了。過期的咖啡會產生黴菌毒素,喝了輕則腹瀉,重則肝損傷。”
沒人說話。
他放下杯子,語氣沒變:“藥品管理,講的是時效、密封、儲存條件。一個過期幾天的咖啡您都放著沒扔,那3號櫃這批藥,入庫三天,來源不明,批號LX-734,誰能保證它真是腎上腺素?”
藥劑師站在一旁,手裏的記錄本微微一抖。
“你說什麼?”王振海聲音沉下來。
“我說,查一下這批藥的入庫記錄。”陳硯看著藥劑師,“LX-734批次的‘腎上腺素’,我懷疑它被調包成了‘諾卡汀’——一種神經抑製劑。過量使用會導致呼吸肌麻痹,心率漸緩,最後心跳停止。屍檢找不到器質性病變,很容易被定性為‘突發心衰’。”
搶救室安靜得能聽見監護儀的滴聲。
王振海臉色變了,但很快恢複:“你有什麼證據?”
“我沒有證據。”陳硯說,“但我有懷疑。作為醫生,懷疑不合理用藥,難道不能提?”
“你這是汙蔑!”王振海抬高聲音,“一個編外醫生,連正式編製都沒有,憑什麼叫囂藥品有問題?你昨天剛被投訴操作不當,今天又質疑醫院藥房?”
“投訴的事還沒結論。”陳硯不退,“藥的事,我也隻是建議查證。真金不怕火煉,您要是問心無愧,讓藥劑科調記錄就是。”
藥劑師猶豫了一下,看向醫務科的人。那人皺眉,但沒阻止。
“查。”他說,“把LX-734的入庫單調出來。”
電腦打開,係統登錄,藥劑師輸入批號。幾秒後,屏幕跳出一條記錄:入庫時間前天下午五點,供應商為“康瑞醫藥”,驗收人簽名是手寫體,潦草難辨。
陳硯湊近看了一眼,沒說話。
王振海也盯著屏幕,嘴角微動:“看到了?正規渠道,手續齊全。你還有什麼話說?”
“簽名像你寫的。”陳硯忽然說。
“什麼?”
“驗收人簽名。”陳硯指著屏幕,“筆跡傾斜角度、收尾的鉤狀回鋒,和你剛才在會議記錄上簽的名字,幾乎一樣。你既管藥又管驗收,這不合規矩。”
會議室裏那張紙上,王振海確實簽了字。藥劑師悄悄翻出記錄本對比,手指頓住了。
王振海冷臉:“我代簽是因為藥劑師請假,臨時補錄。這種事以前也有。”
“那你可以解釋。”陳硯說,“但別讓別人背鍋。”
沒人接話。空氣僵住。
搶救床上的病人忽然抽搐了一下,監護儀警報響起。
“心率下降!四十八!血壓測不出!”護士喊。
“快!腎上腺素推注!”王振海立刻下令。
護士伸手去拿3號櫃的藥。
“別用那個。”陳硯一步擋在櫃前,“換2號櫃的,同批次沒到的。”
“你讓開!”王振海怒喝。
“我讓開,他死了,算誰的?”陳硯盯著他,“你敢保證這藥沒問題?敢當著全科室的麵,簽用藥責任書?”
王振海咬牙:“你這是妨礙搶救!”
“我是防止錯救。”陳硯伸手,從2號櫃取出另一瓶藥,“用這個。等檢驗結果出來,再決定後續用藥。”
護士看向藥劑師,藥劑師看向醫務科幹事。幹事沉默兩秒,點頭:“先用備用藥。”
藥推了進去。幾分鐘後,病人的心率緩緩回升,呼吸也趨於平穩。
警報解除。
王振海站在床尾,臉色鐵青。他沒再說話,轉身就走。
其他人陸續離開,搶救室隻剩陳硯和護士在收尾。
他走到洗手池邊,擰開水龍頭,把手伸進去衝洗。水流衝過指縫,他低頭看著,忽然從聽診器盒裏抽出那張紙條。
在水珠滴落的間隙,他用手術刀尖輕輕刮過紙背。鉛筆的印痕在濕氣下浮現得更清楚了些——除了“別用3號櫃的藥”,還有一行極淡的數字:3-7。
他盯著那兩個數字,刀尖停在紙角。
走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口。
他沒抬頭,也沒收刀。水流還在衝,紙條一角被打濕,墨跡開始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