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鑽進林衛國的耳朵裏。

他忽的睜開雙眼，下意識的躲避。

“咚！”

腦中忽的一陣發蒙，林衛國隻覺眼前一白，下意識的坐了起來。

“快呼叫增援，有傷員，我......”

話語下意識的開口，林衛國卻忽的一愣。

他看著眼前的場景，神情一陣恍惚，腦中的眩暈似乎更重了。

剛才......他分明還在戰場上，怎麼現在......

眼前是一個簡陋的小屋，似乎有些熟悉。

“這......是哪兒？”

他分明記得，自己已經受了重傷，應該是死定了。

可現在......

“哥，你......你沒事吧！”

又是那個聲音！

林衛國緩緩扭過頭。看清女孩臉龐的一刹那，一股熱氣猛地撞上眼窩，脊背都僵了，喉頭發哽，手指尖直哆嗦。

“招娣......招娣？！是招娣？！”

眼前站著的，竟是他闊別七十年的親妹子，林招娣！

妹妹才九歲，頭發枯黃，紮著歪扭的小辮兒。小臉凍得通紅，是山裏孩子才有的凍瘡疤癩。身上那件灰布棉襖洗得發白，幾個地方都綻出了臟汙發硬的棉絮。

盯著妹妹這副模樣，林衛國眼睛熱得發脹，煤油燈的光暈一下子糊成了片兒，滾燙的水珠子自個兒就滾下來了。他猛地張開胳膊，一把將那瘦骨伶仃的身子死命地箍進懷裏，恨不能揉進自己骨頭裏。

“招娣！我的好妹子......真、真是你！”

林招娣嚇懵了，在他懷裏篩糠似的抖，小嗓子帶了哭腔：“哥......你、你咋啦？你地瓜幹......我沒動嘴，一口都沒敢偷吃......你別氣、別氣我......”

這話直捅心尖子，疼得林衛國嗓子眼發腥，湧上來的苦水攪著懊悔。

他全記起來了。

1978年，恢複高考的第二年。他憋著股勁兒要考出去，要飛出這窮山窩窩。家裏人不懂啥叫前程，隻認準了他是個讀書的胚子，砸鍋賣鐵也要把他供出去。屯裏人都嚼說老林家昏了頭，放著棒勞力不下地掙工分，偏去幹那沒影兒的勾當。可爹娘硬是咬牙頂著風，把家裏能摳出來的，一個子兒一粒糧都攢給了他。

但凡有點細糧肉腥，都得緊著他先填肚子。全家勒緊了褲腰帶三年，才湊足布票扯來新布，立馬給他做了身厚實的新棉襖，就為讀書時能透點暖和氣。

他爭氣考上了首都頂好的醫學院，後來還穿上了軍裝，練了一身護國的本事。

可也是這條命，生生刨斷了親人的活路。

父親林長山，就為了給他弄口肉壓壓凍僵的腦子，在那個大雪封山的鬼天氣摸進老林子，再沒回來。後來村裏人講，人是叫黑瞎子拍散了架。母親孫秀娥，聽信兒後一頭栽倒就再沒起來，眼泡流盡了，沒撐過幾日。

他妹妹林招娣...... 自個兒餓得皮包骨頭，還總把窩窩頭省下給他，最終在個大冷天的早晨，眼一閉，再也沒醒過來。

親人的慘死，成了林衛國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即便後來他功成名就，站在了醫學界的頂端，受人敬仰，可午夜夢回，他總會看見父親殘缺的屍體和妹妹臨終時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那種痛，足以讓他窒息。

回憶如潮水般退去，林衛國鬆開懷抱，看著妹妹那雙因饑餓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和已經有些幹裂起皮的嘴唇，愧疚感如同實質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

“所以......現在不是2049年，我回到了過去......”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牆上那張已經發黃卷邊的日曆。

當看清上麵的黑體字時，林衛國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1978年！”

“妹妹還活著，爸媽......爸媽也還活著！”

“哈哈哈！我回來了！”他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我又有家了！我不是一個人了！”

林招娣看著哥哥狀若瘋癲的樣子，嚇得連連後退：“哥......你、你別嚇我，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咱不考了，不考了好不好......”

妹妹的話讓林衛國瞬間冷靜下來。

對，不考了！起碼，不能再用那種犧牲全家的方式去考！

重活一世，他絕不會再讓悲劇重演。什麼功名利祿，什麼國之棟梁，都比不過家人平安喜樂地活在自己身邊。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了激動的心情，伸手摸了摸妹妹枯黃的頭發，然後從她手裏拿過了那兩片又幹又硬的烤地瓜幹。

感覺到哥哥的動作，林招娣抿了抿嘴，雖然已經餓得眼冒金星，卻還是不敢有任何怨言。

“娘說了，等哥考上大學，咱們全家就能搬到城裏去，天天吃白麵饅頭......”她小聲地給自己打氣。

然而，她預想中哥哥狼吞虎咽的場景並未出現。下一秒，一片帶著些許溫度的地瓜幹被塞到了她的嘴邊。

“招娣，快吃，一會兒更硬了，嚼不動的。”林衛國嗓子裏像揉了沙子，卻裹著不容抗拒的暖意。

正迷迷糊糊的林招娣，眼皮一下子撐圓了。她脖子一梗，驚慌地扭開臉：“不行，哥！我哪能吃這個呀！”

“我......我真不餓！”

這話，像把冰冷的錐子，猛地紮進林衛國心口——和妹子上回閉眼前說的，分毫不差。一股腥甜的絕望湧上喉嚨。

這回，說什麼也不能依她！

趁招娣張嘴的刹那，那片地瓜幹被他不由分說塞了進去，話音沉了下來：“給我吃下去！聽見沒！”

幹硬的薯塊在嘴裏慢慢化開甜香，招娣饞得嗓子眼直冒酸水。她還是使勁搖腦袋，含混地嘟囔：“......讓娘瞧見......非抽我不可的......”

林衛國咧了咧嘴，那笑意擠得腮幫子發僵：“傻丫頭，爹娘下地呢，哪隻眼瞧得見？快吃，哥肚子裏飽著。”他眼神像生了根，牢牢定在她臉上。

招娣攥著衣角的手指鬆了鬆。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一聲——這大半天她水米沒沾牙，就想省給眼前這人。

“......那我…我就啃個邊兒......”

終於，在那視線裹挾下，她試探著伸出舌尖舔了舔。幹糧“哧溜”一下滑進食道，空癟的胃袋猛地抽搐，反倒勾出更凶的餓來。可不知怎的，嘴裏這點甜味，比過年肉包子還香。

“甜！”她眯縫起眼，喟歎衝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