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爺子死得慘烈,大雜院裏好幾天都沒緩過勁來。
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著土腥氣,像一層陰冷的油膜,死死糊在每個人的鼻子上。
他兒子劉建強是第三天頭上才從城裏風風火火趕回來的。
開著一輛在當時看來頂紮眼的小轎車,喇叭摁得震天響,把院裏死水般的寂靜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他個子不高,但精壯,穿件簇新的白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筋肉虯結。
臉上沒什麼悲戚,隻有一層鐵青的煞氣,眼皮底下是濃重的陰影,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院裏每一張驚魂未定的臉。
“爹呢?”
王嬸哆嗦著指指東房方向。
“在…在東房呢,強子…你爹他…”
劉建強沒聽完,拔腿就走。
東房是這大雜院的老規矩了,誰家辦白事,靈堂都設在那兒,晦氣不進屋。
那屋子本就背陰,常年透著一股子黴爛味兒,此刻更是被一股陰慘慘的死氣籠罩著。
臨時搭起的靈床上,一口薄皮棺材停在中間。
兩頭點著的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裏掙紮跳躍,映得棺材板上的木紋都像是在扭曲。
他帶來的幾個城裏人手腳麻利地布置著。
白幡掛起來了,紙人紙馬紮得栩栩如生,瘮人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虛空。
劉建強站在棺材前,一動不動。
他沒哭,也沒燒紙,就那麼死死地盯著那口薄皮匣子,腮幫子咬得緊緊的,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院裏沒人敢靠近,連王嬸也縮在自家門後頭,隻敢扒著門縫往外瞅。
空氣沉得能擰出水,隻有那兩簇鬼火似的長明燈,在死寂裏無聲地燒。
停屍的規矩是三天。
第三天頭上,按我們這地界的講究,該蒸“打狗幹糧”了。
傳說人死了,魂魄飄搖著往陰曹地府去,半道上要過惡狗嶺。
那裏頭的惡犬凶得很,沒點東西打點,魂兒都能被撕碎了。
這“打狗幹糧”,就是讓亡魂揣在懷裏,過那惡狗嶺時丟出去喂狗,給自己掙條路的饅頭。
蒸饅頭的差事,自然落在了劉建強頭上。
地點就在他爹原先支爐子的地方,那口惹禍的小煤爐又被搬了出來。
又是午後,日頭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
蟬聲歇了,院裏靜得可怕,連樹葉都懶得動一下。
劉建強陰沉著臉,舀水和麵。
他帶來的一個幫手蹲在旁邊笨拙地燒火。
新麥粉的香氣本該是暖烘烘、讓人安心的,可這一次,那香氣剛飄出來沒一會兒,就變了味。
我趴在自家窗台上,隔著糊著舊報紙的破玻璃窗,能清晰地看到院裏的情形。
先是那股子新麥的甜香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掐住了脖子,驟然淡了下去。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腐氣,像漚爛了的菜葉頑強地頂了上來,絲絲縷縷,越來越濃,最後徹底蓋過了麵粉的味道。
這氣味鑽進鼻孔,惡心的人直想幹嘔。
燒火的幫手也聞到了,他皺著鼻子,不安地左右張望,又抬頭看看劉建強。
劉建強臉上那層鐵青的煞氣更重了,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死死盯著那口開始“咕嘟咕嘟”冒白汽的蒸鍋。
時間一點一滴爬過,蒸鍋上白汽翻滾得越來越急,那股子酸腐味也愈發濃烈刺鼻,熏得人頭昏腦漲。
“強哥…時候差不多了吧?”
燒火的幫手聲音打著顫,試探著問。
劉建強沒吭聲,隻是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他兩步跨到爐子邊,抄起鍋蓋旁墊著的破抹布,墊在手上,一把就掀開了那沉甸甸、滾燙的木頭鍋蓋!
“嘶——”
一股濃得發白、帶著濃烈酸腐怪味的熱汽猛地衝了出來,撲了他一臉。
他下意識地偏了下頭,但眼睛卻死死盯在蒸籠裏。
“啊!”
燒火的幫手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往後蹭。
我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心臟在腔子裏擂鼓一樣狂跳。
蒸籠裏,那些本該白白胖胖、暄軟圓滿的饅頭,全變了!
一個個萎縮、幹癟,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暗黃色,活像放了十天半個月的隔夜貨。
最恐怖的是它們的表麵——不再是光滑的,而是密密麻麻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凹坑!
這一幕和老爺子蒸出來的饅頭是如出一轍。
當時有無數雙眼睛透過玻璃窗盯著院子,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整個院子裏安靜的嚇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連心跳聲都清晰可聞的絕對死寂裏。
“噔噔噔......噔噔噔......”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從東房那扇緊閉的、貼著慘白“奠”字的門板後麵傳了出來。
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秒。
“啊——!!!”
一聲撕心裂肺、破了音的尖叫猛地炸開!
是扒在門縫後的王嬸。
她像是被滾油潑了臉,整個人彈了起來,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眶,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東房那扇門,雙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和臉,發出非人般的淒厲嚎叫。
“響了!它響了!棺材!是棺材在響!老爺子......老爺子他......他在敲棺材板啊!!!”
這一聲尖叫,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媽呀!”
“鬼!有鬼啊!”
“跑!快跑!”
院子裏瞬間炸了鍋!
原本躲在各自屋裏、扒著窗戶偷看的鄰居們,此刻如同驚弓之鳥,哭爹喊娘地撞開門窗,沒頭蒼蠅般地向院外衝去。
凳子被帶倒,臉盆被踢翻,一片狼藉的混亂中,隻剩下絕望的哭喊和雜亂的腳步聲。
燒火的幫手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嚎叫著衝向院門,瞬間沒了蹤影。
偌大的院子裏,轉瞬間隻剩下劉建強一人。
劉建強愣了幾秒,他嘴裏突然叫罵了一聲,扭頭便直接衝回到屋子裏。
一陣“叮咣”亂響,緊接著,他提著一把油光鋥亮、刃口閃著寒光的厚背菜刀衝了出來!
他根本不管那蒸籠還冒著滾燙的白汽,也顧不上那刺鼻的酸腐氣。
他衝到爐子邊,高高舉起菜刀,對著蒸籠裏那些萎縮暗黃的饅頭,用盡全身力氣,不管不顧地狠狠劈砍下去!
“我讓你響!我讓你作怪!砍死你!砍死你!!”
他一邊瘋狂地咒罵著,一邊瘋狂地揮刀。
沉重的菜刀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剁進籠屜裏的饅頭。
木質的蒸籠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被劈開幾道豁口。
暗黃色的饅頭碎塊、幹癟的麵疙瘩隨著刀光四濺開來。
那場麵極其暴戾,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毀滅欲。
然而,就在菜刀砍入某個饅頭深處時——
噗嗤!
一股暗紅粘稠的液體,猛地從那被砍開的饅頭內部飆射出來!
不是熱氣,也不是麵漿,分明是半凝固的血!
暗紅色的血漬迅速在砍開的饅頭破口處洇開。
如同傷口在滲血,並且順著刀口流淌下來,滴落在滾燙的爐盤上,發出“滋滋”的輕響,騰起一股帶著鐵鏽和酸腐混合氣味的白煙。
幾乎就在這暗紅血漬出現的同一刹那,東房那扇緊閉的門板後麵,那持續不斷的“噔噔噔”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