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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明節祭拜妻子的亡夫時,嶽母看到我正在擦墓碑衝過來就給了我兩巴掌。

“你有什麼資格碰如故的東西,臟!”

陸星晨扶著嶽母的胳膊,對我說:“媽今天情緒不好,你先回車上等我。”

不是“你沒事吧”,不是“媽你別打他”,而是讓我回避。

沒想到,這兩巴掌終於成了我的救贖。

同居兩年,客廳裏還掛著她亡夫在拍婚紗照時拍得巨幅個人西裝照,我們的結婚照被壓在箱底。

叛逆繼女天天念叨“我爸做的菜比你做的好吃多了,你不配做這個菜”。

嶽母則逼我學死人的拿手菜,還罵我笨手笨腳。

陸星晨每次都說:“你多體諒些,知夏畢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不夠好,是這個家從來沒給過我位置。

1

我從墓碑前咬著牙站起來,腿都麻了,一瘸一拐往外走。

身後傳來陸母的哭聲,陸星晨低聲哄著什麼。

坐回車裏,我才發現手在抖。

車窗外,陸星晨把陸母摟在懷裏,她的頭靠在她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個擁抱很溫柔,像是在嗬護什麼易碎的寶貝。

我把臉轉開,盯著方向盤發呆。

左臉火辣辣的疼,舌頭頂了頂腮幫子內側,有血腥味。

一個小時後,陸星晨才上車。他沒看我,直接發動車子。

“景琛,我媽她今天情緒不太好,你別往心裏去。”

我沒說話。

“每年這個日子她都這樣,你......多體諒些。”

“陸星晨。”我轉頭看著他,“你媽打我,不是今年才開始的。”

去年清明,她把我帶來的鮮花全扔垃圾桶,罵我不要臉。

前年中元節,她當著一堆親戚的麵說我是男狐狸精,搶了死人的位置。

她沉默了幾秒,從口袋裏掏出張濕巾遞給我:“臉上臟了,擦擦。”

不是“對不起”,不是“我去跟媽說”。

是讓我把臉擦幹淨,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我接過濕巾,慢慢擦掉泥點子。

車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臉,左邊臉頰紅腫,嘴角破了個小口。

“景琛,改天我請你吃頓好的,算是賠罪。”

他以為一頓飯就能抹平。

我把濕巾疊好,放在手心,感受著上麵冰涼的溫度。

“不用了,回家吧,知夏還在等著。”

陸星晨鬆了口氣,大概覺得我又好哄了。

她打開音響,放的是鋼琴曲,《致愛麗絲》。

張知遠生前最喜歡彈的曲子。

她垂著眼,嘴無意識地輕哼著,頭也跟著節奏小幅度搖晃著。

我看著她的側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這個女人,我真的了解嗎?

車子開到半路,她接了個電話,是陸母打來的。

“媽,您回去了嗎?”

“嗯,我知道......您放心,我晚上就過去陪您。”

“景琛?她沒事,挺好的。”

挺好的。

我扭頭看向窗外,城市的輪廓在車窗上飛速掠過。

手機震動,是條未讀短信。

2

江一禾:【清明快樂?這話怎麼聽著怪怪的......反正,保重。】

我盯著那兩個字——保重。

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後還是按了鎖屏鍵。

車子開進小區,陸星晨熄了火,解開安全帶。

“景琛,今晚我得去我媽那,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嗯。”

“冰箱裏有菜,你和知夏隨便做點吃。”

“好。”

她頓了頓:“改天我帶你去買件新的衣服,你衣櫃裏都是黑白灰,太素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灰色毛衣,這是她去年給我買的。

當時她說,這個顏色顯得穩重,適合老師。

現在又嫌我穿得素。

“不用了,夠穿。”

電梯裏很安靜,能聽見機器運轉的聲音。

陸星晨站在我旁邊,突然伸手想摸我的臉。

我往旁邊躲了一下。

她的手僵在半空,訕訕地放下,輕咳一聲:“那個......臉還疼嗎?回去敷個冰。”

電梯到了,門打開。

我先一步走出去,掏鑰匙開門。

屋裏的燈是亮著的,張知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茶幾上擺著他的作業本。

“媽媽!”他一看見陸星晨就撲過去,“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都等好久了。”

陸星晨蹲下身,揉了揉女兒的頭:“想媽媽爸了?”

“嗯!”張知夏用力點頭,然後瞄了我一眼,聲音小了些,“陳老師也回來了。”

他不叫我叔叔,也不叫爸爸,叫我陳老師。

3

我換好鞋,走進廚房。

冰箱裏有早上買的排骨和青菜,我拿出來洗幹淨,準備做晚飯。

客廳裏傳來母女倆的說話聲。

“知夏,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還行,數學考了95分。”

“真棒!比上次進步了。”

“嘿嘿,爸爸說過,我是最聰明的。”

“對,你爸爸說得對。”

我拿著菜刀的手頓了頓。

切下去,刀背碰到砧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去爸爸那?我想她了。”

“明天吧,媽媽明天帶你去。”

“那陳老師去嗎?”

“......不去,他有事。”

我沒有事,隻是他們不需要我去。

切好菜,我開始醃排骨。陸星晨走進廚房,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景琛,要不你也別做了,我叫個外賣?”

“不用,馬上就好。”

“你臉腫成那樣,還逞什麼強。”她走過來想接過我手裏的活,我往旁邊挪了一步。

“我說了,馬上就好。”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退了出去。

晚飯我做了糖醋排骨、青椒炒肉、番茄蛋湯。

端上桌的時候,張知夏皺著鼻子聞了聞。

“怎麼是糖醋排骨?”

“怎麼了?”陸星晨問。

“我不喜歡吃糖醋的,”張知夏嘟著嘴,“爸爸做的是紅燒排骨,比這個好吃一百倍。”

我端著碗坐下,夾了塊排骨放嘴裏。

確實有點甜了,醋放少了。

“知夏,別挑食。”陸星晨的語氣不輕不重。

“可是真的不好吃嘛!”張知夏把筷子一放,“爸爸做的......”

“可是你爸爸不在了。”我打斷他。

4

空氣突然凝固。

張知夏瞪大眼睛看著我,陸星晨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陳景琛,你說什麼?”

我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我說,張知遠已經不在了,死了四年了。”

“你瘋了?”陸星晨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刮著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瘋了嗎?當著孩子的麵說這種話!”

張知夏哇地一聲哭出來,捂著耳朵往房間跑:“我不聽!我不聽!爸爸沒有死!”

砰!

房門重重關上。

陸星晨指著我,手指都在發抖:“陳景琛,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很清醒。”我放下筷子,“陸星晨,我們結婚兩年了,你女兒到現在還活在她爸爸的幻影裏,你覺得這正常嗎?”

“她才九歲!”

“九歲也該知道,死去的人活不過來了。”

“你。”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我不想跟你吵,你今天狀態不對,早點休息。”

說完,她轉身走向張知夏的房間,敲了敲門:“知夏,媽媽進來好嗎?”

裏麵傳來哭聲。

陸星晨打開門走進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哄孩子。

“對不起寶貝,是媽媽不好......陳老師他不是故意的......別哭了,媽媽帶你去外婆家好不好?外婆給你做紅燒排骨......”

我坐在餐桌前,看著麵前冷掉的飯菜。

糖醋排骨泛著油光,夾雜著青紅椒,顏色很漂亮。

我夾起一塊放進嘴裏,慢慢嚼著。

確實不如張知遠做的。

這句話,我聽了兩年。

他做的紅燒排骨,醬汁濃鬱,肉質酥爛。

他做的蔥油拌麵,蔥香撲鼻,麵條勁道。

他做的銀耳蓮子羹,甜而不膩,養顏美容。

他做的每一道菜,都是這個家的標準答案。

而我,是那個永遠及格不了的插班生。

5

陸星晨抱著張知夏出來,孩子還在抽泣,把臉埋在他媽媽懷裏。

“景琛,我帶知夏去我媽那。”

“嗯。”

“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好。”

他等了幾秒,大概期待我挽留。

我沒有。

等她們走後,房子突然安靜下來。我收拾了碗筷,把剩菜倒進垃圾桶。

洗碗的時候,水濺到臉上的傷口,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擦幹手,我在客廳裏慢慢轉了一圈。

電視櫃上,擺著陸星晨和張知遠的結婚照。

照片很大,相框是實木的,擦得一塵不染。

張知遠穿著白色西裝,笑得很甜。

陸星晨穿著婚紗和他對視而笑,眼睛裏全是他。

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家三口的合影。

張知夏還是嬰兒,被陸星晨抱在懷裏,張知遠站在旁邊,手搭在妻子肩膀上。

書架上,擺著張知遠的鋼琴比賽獎杯。

臥室床頭櫃上,放著他生前用的香水。

就連浴室的洗發水,都是他生前最愛的那個牌子。

我在這個家裏住了兩年,找不到任何屬於我的痕跡。

連結婚照都被陸星晨鎖在抽屜裏,說是怕知夏看見難過。

手機又震了一下。

江一禾:【在嗎?】

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

打了一行字,又刪掉。再打,又刪掉。

最後,我撥通了他的號碼。

“喂?”江一禾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景琛?”

“阿琛。”

“嗯,我在。”

“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6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什麼話?”

“你說,如果我想離開,隨時可以找你。”

“......”

“阿琛,我想清楚了。”

又是一陣沉默。

“景琛,你確定?”

“嗯。”

“行,那我明天來接你。”

“不用,我自己過去。”

“你知道地址嗎?”

“發給我。”

“好。”她頓了頓,“景琛,你......還好嗎?”

我看著鏡子裏腫著半邊臉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還行。”

“那就好,早點休息,明天見。”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這張床,我睡了兩年。

但每次躺下,都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

因為這是張知遠的床。

這是張知遠的房間。

這是張知遠的家。

我隻是個暫時借住的房客。

第二天早上,陸星晨沒有回來。

我照常起床,洗漱,化妝,出門。

隻是這次,我帶上了行李箱。

學校在城東,開車要四十分鐘。我把車開進地下車庫,提著箱子坐電梯上樓。

辦公室裏,幾個同事已經到了。

“陳老師,早啊!”年輕的體育老師跟我打招呼。

“早。”

我走到自己的工位,打開電腦,登錄係統,開始寫辭職信。

隔壁桌的王老師探過頭來:“陳老師,你這是......”

“辭職。”

“啊?為什麼啊?幹得好好的。”

我沒回答,專心打字。

“是不是家裏出什麼事了?”王老師壓低聲音,“我聽說你老婆是殯儀館的?那工作......確實晦氣了點。”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抬頭看著她:“王老師,你老婆的職業很正常,沒什麼晦氣的。”

“哎呀我也就隨便說說,你別介意啊。”王老師訕訕地縮回去。

辭職信寫好,我打印出來,去找校長簽字。

“陳老師,你這是鬧哪樣?”校長推了推眼鏡,“馬上期末考試了,你這個時候走,我上哪找人?”

“對不起校長,我實在沒辦法。”

“家裏出事了?”

“算是吧。”

校長歎了口氣:“那你也得把這學期上完啊,就一個月了。”

“不行,我現在就得走。”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任性!”校長把筆一扔,“不批!”

我站在那,安靜地看著他。

7

過了一會兒,校長又歎了口氣,拿起筆在辭職信上簽了字。

“去財務結算工資吧,這個月的課時費也一起給你算了。”

“謝謝校長。”

走出校長室,我鬆了口氣。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王老師追出來。

“陳老師,你這麼急著走,真的沒事嗎?”

“沒事。”

“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麼?”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老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陳老師,我說句不好聽的......你老婆那個情況,你跟著她真的挺不容易的。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別勉強。”

我愣了一下:“什麼情況?”

“你不知道啊?”王老師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上次家長會,我聽幾個家長在聊天,說你老婆天天去她死去老公墓地,他們小區好多人都知道。”

“還有人說,你們家客廳掛的是她前夫的照片,你的照片被壓箱底......陳老師,你一個大活人,幹嘛活得像個鬼?”

我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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