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秋那夜,母親從家廟養病回府。
在滿堂親族麵前賜給我一紫檀食盒。
我以為這些時日晨昏侍藥,終得母親青眼。
卻在轉身時瞥見,姐姐那份同樣的食盒裏,躺著十錠官銀。
而我的匣裏,赫然躺著家廟施舍的散裝糕餅。
我喉頭苦澀:「母親,這餅」
我剛開口,她的銀頭杖已戳向我的眉心。
「喪門星!早知你侍疾是作態討賞!」
「煎藥拭身,三等婢子都能做,你整日繃著張哭喪臉,
不及你姐姐日日抄經為我祈福!」
我七歲的女兒撲來護我,卻被銀杖掃中額角。
小小的身子猛的跌在青石地上,開始抽搐起來。
「小賤種還配合你作戲!」
母親杖頭咚咚戳地。
「滾起來!莫逼我動家法!」
我盯著女兒慘白的小臉,五指在袖中攥得發青。
那根打過我半生的銀頭杖,我此刻隻想親手折斷。
1
女兒蜷在青石磚上,小臉痛得揪成一團,氣若遊絲。
「娘親,安兒好痛」
我瘋了似的衝到她麵前,伸手想將她扶起。
可剛輕輕碰了碰她的後腦勺,指尖就觸到一塊凹陷的地方
我周身血液驟冷,僵在原地,感覺連呼吸都停了,再不敢動她分毫。
顫抖著起身,轉身就往外跑,嘴裏急聲朝著丫鬟喊道。
「快!快去請回春堂的李大夫!快去!安兒傷了頭!」
「站住!」
母親猛地起身,抄起銀頭杖就朝我後背砸來。
「裝!你們母女倆還敢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是想故意掃我中秋的興,氣死我才甘心嗎?」
拐杖落在我背上,疼得我一個趔趄。
可我顧不上疼,隻想盡快請大夫。
母親卻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得踉蹌。
「誰家孩子沒挨過家法?偏你這孽種生的小賤骨頭頂嬌貴!存心在中秋宴上觸我黴頭!有本事就讓她躺穿這地磚!」
就在這時,女兒的哼唧聲突然弱了下去。
我回頭一看,隻見她的發髻間滲出一縷暗紅的血。
順著臉頰往下淌,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
我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再也顧不上母親的拉扯。
我猛地起身想衝出去尋郎中,母親卻橫杖攔在麵前。
推搡間,她踉蹌跌倒,立時撫著腳踝哀呼起來。
姐姐猛地擰住我發髻,將我頭上玉簪扔在地上。
「宋婉言!你竟為個賠錢貨推搡母親?」
她尖利的指甲戳向我的太陽穴:「縱是頭真破了,找塊布包紮一下也就是了,蕭平安連血都沒見幾滴,你們演戲給誰看?」
「今日母親病愈歸家,你母女即刻磕頭認錯便罷了,不要再興風作浪!」
滿堂親眷看向我竊竊私語。
「婉言她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是孩子受了點小傷,哪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她在藥局當學徒這些年,怕不是見多了傷病,連輕重都分不清了?」
「聽說她丈夫的武舉功名,是使了二百兩雪花銀.」
「婉言在藥局當值久了,針尖大的事也說得要命,瞧她們的穿戴,這些年沒少貪墨藥材吧?」
「聽說送她家平安去京華女學,一年束脩就三十兩,黑心錢果然好掙。」
「這麼說來,她夫君那武舉功名,怕真是使了銀子來的,當真門風不正。」
2
母親見眾人附和,氣焰更盛,竟將手中酸梅湯潑在安兒臉上。
那滾燙的湯水濺在孩子嬌嫩的皮膚上。
女兒疼得瑟縮了一下,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我胸口怒火翻湧。
隻要他們肯低頭看一眼,就能瞧見女兒後腦勺那明顯的凹陷。
能看見發髻間滲出的暗紅液體!
可他們偏不,隻當我們母女在裝模作樣。
我掙紮著要起身去請大夫。
女兒的小臉已經泛了青紫,呼吸也變得微弱。
「我要去找郎中,找郎中.」
長姊卻死死擰住我臂膀:「跪下!今日不認錯休想出這門檻!」
母親母親更是氣得跳腳,厲聲咒罵。
「老身還沒死呢,輪得到你號喪?大過節的哭哭啼啼,你是想咒我早死嗎?真是掃把星,你怎不替我先死了幹淨!」
她說著,竟上前一把拎起女兒的衣領,將孩子狠狠摔在我麵前的地上。
「教你這小孽種懂事些,磕個頭便饒你們。」
父親也上前幫腔:「婉言,莫要任性,你母親病體初愈,賠個不是便過去了。」
我心頭發冷,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我若不順從,她絕不會罷休。
這般場景,自我幼時便不斷重演。
十二歲那年,我被反鎖在柴房,鄰家灶火蔓延而至。
火勢不大,很快被巡更人撲滅,我這才撿回一條命。
母親見到我第一麵,便是一記耳光。
她咬定我是嫉妒姐姐能去丞相女兒的宴會,所以故意縱火搶奪風頭。
那根家法棍,將我打得半月無法下床。
十五歲,宮中來人選秀女入宮,當日我也被鎖在閨房。
我跳窗趕赴前廳,想要參選,卻摔折了腿。
母親斥責我作戲,明知可喚婢女我卻偏要跳窗,存心想讓她遭人非議。
那根棍子又一次落下,逼我認錯。
我曾以為,母親隻是不善表達關愛。
可此刻望著女兒痛苦蜷縮的身軀,我才驚覺。
真愛豈會忍心令人受傷半分?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強咽下淚水。
我知道,此刻硬強隻會害了女兒。
我顫抖著扶起女兒瘦小的身軀。
「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麵前:「母親恕罪,是女兒管教無方,求您,讓我去請郎中吧。」
母親終於展顏:「請什麼郎中!小孩子皮實,坐下吃飯!中秋佳節,莫要觸黴頭。」
我猛地抬頭,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吼:「不是應允我們跪了便去請郎中嗎?」
姐姐卻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既已認錯,便是承認作戲,還找什麼郎中?中秋團圓宴,別敗興。」
話音剛落,女兒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
一口酸水吐在地上,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我徹底瘋了,抱著女兒瘋狂哭喊。
「求你們了!救救她!我給你們磕頭了!」
我一邊說,一邊用力往地上磕,額頭很快滲出血來。
可滿屋子的人,沒有一個動的。
母親嫌惡地別過臉。
親戚們還在低聲議論裝得真像。
姐姐甚至冷笑著說:「再磕也沒用,別想騙我們」。
母親最後不耐煩了,怒喝道。
「既裝得這般像,便去門外躺著,躺到斷氣為止!」
說罷將安兒拖到院中,秋雨瞬間浸透她單薄衣衫。
我跌跌撞撞爬出去,沒人在意我們。
我抱著安兒往醫館的方向跑。
回頭望去,屋內的燈火依舊明亮。
隱約還能聽見他們的說笑聲。
那一刻,我對這個家,徹底死了心。
馬車顛簸途中,我緊握女兒冰冷的小手,信中默念。
「安兒,你一定要挺住,等你父親回來,我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三日前才為她裁的新衣,她穿著在院中雀躍旋轉:「娘親最好了,安兒最喜娘親!」
如今新衣已經濕透。
她躺在馬車裏,悄無聲息。
待我尋到了醫館,郎中將人抬進內室,我這才想起差人去尋我的夫君。
他早年為治幼弟的頑疾,曾在民間暗場搏命,坊間皆傳他凶名赫赫。
我顫抖著手摸出荷包裏的對牌,我對隨行的小廝嘶聲道。
「去典當行,把我名下的田鋪,銀樓契全部死當,包括給我娘家的那些一並當了。」
3
沒過半盞茶的功夫。
娘家府裏的小廝就匆匆趕來醫館,喘著氣說。
「夫人,老夫人讓您趕緊回個話,說說她知道下雨了,不該對小姐那般,想過來看看。」
沒等我回話,府裏的老仆也隔著門簾低喚道。
「二姑娘,老爺,老夫人帶著大姑娘來了,車駕就停在後門巷子,想進來看看小姐如何了。」
這是這麼多年來,母親頭一次對我放軟語氣。
我心頭微動,竟還存了絲不切實際的期待。
沒等我緩過神,母親,父親和姐姐就已經進來了。
母親甚至沒來得及換外衣。
還穿著家常的素色襦裙,發間珠釵歪斜,竟真露出幾分惶急。
她攥住我手腕時,手指冰得很。
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問安兒的情況。
而是
「婉言,莊子上送來的中秋貢緞怎的退回去了?你外甥過幾日要去書院拜師,正等著裁新袍子!」
我怔在原地,心頭那點可笑的期盼碎得徹底。
我望著她衣領裏露出的金鎖。
那是上月從我的診金裏支取十兩打的。
我聲音發顫:「母親!安兒正在閻王殿前掙紮,您還惦記著扯布?我將你們視為至親,你們當我是什麼?錢莊的櫃坊麼?」
「從今往後,您就隻當沒生過我這個人罷。」
母親揚手便是一記耳光,玉戒指在我頰邊刮出血痕。
「孽障!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如今在醫館當了掌事,便連娘親都不認了?」
「磕碰罷了,敷些草藥就好,那些郎中哪個不是巧立名目斂財?能把蓮房說成腦癰!」
姐姐在旁邊幫腔:「正是!你自個兒就在藥局當值,誰知是不是串通郎中來作戲?」
我強壓下撕碎她們的衝動,安兒還需要我。
此時醫館醫童疾步而出:「可是蕭平安家眷?要準備施針用藥了!」
我正要上前,卻聽醫童又道:「她髑髏凹陷,需施金針入穴,用上等藥材,請先繳足三十兩紋銀作為定金。」
姐姐頓時撲來拉住我胳膊:「三十兩?這分明是訛詐!婉言,我們昨日才說好那三十兩要給我購置書院旁的宅子!母親您快勸她!」
母親死死攔住我:「宋婉言!母親手下有分寸,城東有個鈴醫甚是高明,回去敷上幾帖膏藥便好,何苦當這冤大頭!」
我拚命想掙脫:「傷了腦子是重傷!會害了安兒一輩子!」
她們將我圍在中間,唾沫星子濺在我臉上。
「救活了若成癡傻豈不更糟?平白拖累你一生!」
「今日不先把銀子給你姐姐,娘這都是為你好!」
聽到這話,我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抬眼望去,父親靜立廊下陰影中,宛若一尊泥塑。
我發狠要衝去付錢,母親竟用手中的銀頭杖劈頭蓋臉砸來。
杖尾打破我的額頭,溫熱的血珠順著臉頰滾落。
姐姐死死掰住我手指,劇痛鑽心。
4
醫童在旁急得跺腳:「還爭什麼!再延誤施針,華佗再世也難救!」
姐姐充耳不聞,從頭上取下木簪,指著我的鼻子惡狠狠道。
「不給現銀也罷,立張一百兩的借據來!」
我隻覺得荒謬又憤怒,渾身的血液都往頭頂衝。
安兒還在裏麵等著救命,她竟還想著逼我寫欠條!
我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裏別著一把夫君送我的防身短匕。
手指觸到冰涼的刀柄時,已生出同她們拚命的念頭。
廊下突然傳來暴喝:「毒婦你敢!」